一个月的拉练结束,崔建军回到文工团,正式开始了小号手的生涯。虽然他才15岁,比周围大部分人都小一点,看上去不太爱说话,熟悉以后大家发现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不时讲两个冷笑话逗地他们哈哈大笑。指挥对他也挺和善,他的小号比几个比他大的孩子吹的不遑多让,因此平常也没有什么吃紧的要求,按进度学习和排练就是了。成都的秋日透着一种沁润的凉爽,建军把乐谱盖在脸上,斑驳的树荫打下来,思绪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漫游里。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美好的独处时光:「你怎么一个人待着?」
    崔建军叹息,他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谁了。脸上的乐谱被挪开,来人看见他皱起的眉头,不满地嘟囔:「不欢迎?亏我好心好意特地找你,你不愿弹就算了!」
    「弹什么?」他马上坐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誒,等等啊,我错了,到底是什么?刘悦!」
    女孩站住了,马尾辫在风中飘来荡去,就是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他三步并两步追上去,她却突然跑开了。崔建军站在女宿舍楼门口,宿管老太太在台阶前摆了张竹椅,看见他来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毛衣针,警惕地盯着他,他只能对着台阶上嘻嘻笑的女孩大喊:「你要怎样?」
    「不怎样。你答应帮我办件事,我就下来给你。不同意?那算了。」
    「哎,哎!我同意行吧?我在这等你,你快点下来!」
    在他苦苦等待的时间里,每一秒他更加后悔自己随意许诺给刘悦帮忙,真不知道是替她捅马蜂窝还是去偷东西,要是拿下来一个破烂,他就强烈抗议她的欺诈行为。不过等到看见刘悦抱着个大家伙下楼的时候,之前的烦躁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刘悦矮着身子躲过他的手,边走边弹:「着什么急?你悠着点成吗?你又不会,先看看我怎么弹的再说。」
    崔建军哪还听的进去那些,两只眼睛发光一样盯着她手里的乐器,蓝漆漂亮又平整,琴身边缘是两条柔曼的不对称曲线,比古板的提琴新奇多了。刘悦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扭扭螺丝又调调背带,把琴搂在怀里,一手按弦,一手拨弄,很快就弹出了曲调。刘悦磕磕绊绊地弹了首小星星,结尾来了个炫技的扫弦,哗啦一声拨云见日。建军看着她把琴带摘下来,迫不及待地就把琴抢到手里:「这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在友谊商店都买不着,只能批条子进来。这是吉他!雅马哈的,不是解放前的大路货。不过这个不是很好学,我还在慢慢琢磨。」
    「用手弹吗?」崔建军学着她的样子,一手按一手拨,弹出几个音来,叮叮当当很是悦耳,「我听说过这个,但是吉他不是流氓乐器么。你……喔,行吧。我说那老太太怎么对你就一声不吭。」
    刘悦朝他挤眼睛:「你在乎那么多干嘛?找你来就是看你有点天分,不会和他们一样啰哩啰嗦。不知道有没有教材,我弹好几天了也没弄明白怎么搞的。」
    他看了看日头,时间不早,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听报告了,他们抱着这么大个东西引来註意不好。他把琴还给刘悦:「晚上找机会去楼顶弹,那里空。你刚刚要我帮你办的事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要你帮忙再说吧。我先上去了。」
    一整个下午建军都在为只接触了不到五分鐘的吉他而心神恍惚,根本没心思听团长和他们宣讲的文件。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团员都在宿舍待着或者操场散步,白天的排练楼没有人,建军悄悄推开门,摸着黑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时候,他听见楼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看来是刘悦等他等的太无聊了,但这样吹岂不是故意吸引别人註意?他快走几步奔上楼,天台的门没锁,推开门,幽暗的笛声水一样散在夜色里。远处的围栏边立着一个持笛的背影,他都没仔细找他心心念念的吉他在哪,直接走上前去:「你怎么在这吹了?你……」
    黑影放下笛子,美妙的声音中断了,崔建军越往前走看的越清楚,这身高,哪里会是个女孩的背影?但是团里吹笛子的一共就三个,两个是女生,这人也不像剩下那个啊?再犯嘀咕也没用,他已经走到离那人没几米的距离了,影子转过身来,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们团没一个人戴金属圆框眼镜,也没有人会在秋天就穿大衣。他借着一点散落的灯光仔细端详那张脸,辨认出来的时候反射性地挺直了背。
    「首长好!」
    背着光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从上到下的扫视他,最后停在他的脸上。「你好。不用这么紧张,把我认错了?」
    「是……我以为是……」才出口他就想打自己,这儿有几个吹笛子的啊?刘首长不会以为自己在惦记他家千金吧?不然怎么解释他黑灯瞎火地跑这来?崔建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刘首长低头看他,手里还在摆弄笛子:「你叫什么名字?」
    「崔建军。我吹小号。」
    「我认识你。来这里不久,还习惯吗?」
    天!刘悦说了什么!脑海里掠过几个最惨不忍睹的画面,建军低着脑袋,声音越说越小:「还行……不是!我是说,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吃的也好,我也学了很多。」
    「放松点,悦悦只提了你的名字,她的事我从来不多问,我也不会和你打听她的事。」
    「啊,好。」
    短暂的沉默。建军不知道聊什么,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从楼顶跳下去,这样就能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但他不能这么做,只好站在一旁听从发落。刘副司令员没有问他的学习生活思想状态,反而是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我听交响乐长大的。」聊到音乐他明显底气足了点,起码不再和之前一样畏首畏脚的。
    「你有没有试过小号和笛子一起演奏?」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邀约:「没有。我现在去拿!」
    刘源点点头,看着他一溜烟地跑下楼去。建军冲到二楼,随手抄起一把小号,又狂奔上楼;他可不敢慢吞吞地怠慢了首长。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对方面前,刘源还在欣赏夜色,转过身来:「这么快?不用着急,我今天没什么事。」
    「是吗?我以为您很忙。」
    「吹曲子的时间还是有的。等等吧,你先休息一下。」
    崔建军抱着小号站在一旁,刚才真不该百米冲刺的,自己气息不稳根本吹不好,还得让首长等自己。刘源没有和他继续搭话,倚着围栏眺望深邃的天空,建军从他身侧望过去,几颗星星在天际闪烁,远处能看见巡逻的大探照灯转来转去。听见他呼吸均匀下来,刘源转过身:「咱们开始。」
    吹什么?他把号嘴靠近嘴唇,又拉开了点距离,还是先听听首长吹的是什么再和比较好。首长没戴军帽,细软的黑发在夜风中飘动,嘴唇吐出平缓的气流,悠扬的笛音如一胧轻烟升起又落下,他没听过这首曲子,只是随着心意举起了小号。没有指挥,西洋管乐和民乐混在一起能好听吗?在吹出第一个音前他还在犹疑,合着音律的节奏,他按动了小号的按键。
    起先他还有点找不准拍,要么快要么慢;刘首长照顾他,只吹了一小段循环的曲调,建军慢慢跟上来,笛子高亢他低沉,笛子婉转他直接,一应一和。他还不知道两个人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印象里,排练很多遍的乐团才能整齐划一的演奏,可他明明是第一次和首长吹,居然跟的这么好,还能加点花活。刘源放下笛子,语气透着愉快:「很久没有和人一起这么演奏过了。你吹的很好。」
    「您也是。」建军不是客套或者恭维,刘源的笛子确实很好,比团里那三个都好,技术稳固,气息绵长,更重要的是演奏的情感。未成曲调先有情,音乐是另一种诉说的方式,虽然他不确定自己完全听懂了里面的含义,还是能感受到沉静下涌动的纷杂情感,就像他一样。首长对他的赞美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早点回去休息。」崔建军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后,过了很久他才拎起小号走下楼去。刘首长是个很好的人,吹出那样曲子的人,不可能坏到哪去——起码现在自己还挺喜欢他的,一点架子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刘悦揉着额头过来,一会说自己头疼没法来,一会说她肚子痛实在走不动路。他摇摇手指:「第一,你就是忘了,别扯东扯西,昨晚张领碰见你了;第二,你今天晚上过来;第三,那次帮你忙的机会现在用了,我不欠你的。」刘悦听他这么说,张牙舞爪地表示反对,崔建军扶着额头不理她,眼前闪过的却是黑暗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微笑。不知为何,一阵心虚击中心底,他甩甩脑袋,把这阵异样的情绪驱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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