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强行定下心神,脸上的表情凝重无比,他忍着伤势,拱手道:“君上驾临晋国,不知有何贵干?想我晋国皇室,应该不曾得罪过君上,更无恩怨才是。”此人其实是晋国宗室,自幼天资出众,后来突破先天境界之后,便进入供奉堂,以维护皇室利益为己任,此时虽然自知不是师映川二人的对手,但也要挡上一挡,探明对方的来意,师映川哂然一笑,却用了漠然的目光扫视着面前之人,那眼神直看得人心脏忍不住猛地一缩,师映川两手抄袖,声线森冷道:“不曾得罪?”说到这里,他却好象是变了一个人,突然间放声狂笑,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霍然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喝道:“多说无用,叫晋帝来见我!”言语之间分明没将一国之主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人敢于反驳!一时间整个皇宫渀佛被一股恐怖之气所笼罩,师映川从容不迫地道:“不要想着暗中脱身,否则以宗师之身全力施展‘撼神音’,莫说这皇宫中的人都要受到波及,就算潜入地下秘道,我也能保证让对方脑部受损,被震成白痴!”
    半刻钟之后,一名身穿龙袍的中年人在晋国众多高手的簇拥下出现在师映川的视线当中,这便是晋国现任皇帝了,虽然被人堂而皇之地闯入宫廷对一个国家而言,是被狠狠打了脸,但晋帝现在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他表面上却是没有半点愤怒之色,因为他很清楚,这世上并非什么人都能被皇权所慑的,至少面前这年轻人不在其中,传闻中师映川身边有两位大宗师,且自己通过秘法在短时间内可以达到宗师之力,总而言之,此时这里无人可以阻止此人!换句话说,如今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师映川去不了的地方,自己的晋国皇宫只能任凭对方来去自如,一想到这里,晋帝终究还是流露出掩盖不住的震惧之色,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帝王的涵养和担当还是有的,虽然心下惊惧不定,却还是强自维持镇定,向师映川拱手道:“……据朕所知,晋国一向与君上并无什么往来,却不知今日君上来我晋国有何贵干?若有什么重要之事,不妨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若是我晋国可以办到的,自然会尽量满足君上的要求。”
    此时一道道人影已经陆续赶至,皇宫中的防卫力量悉数而来,然而师映川对这一切渀佛视若无睹,他的表情完全掩盖在面具下,看不到分毫,但语气中却能隐隐听出回忆之感,说道:“晋国,刘氏……刘嵩篁,这是你们的开国皇帝,不是么?”
    师映川的声音在这说出这句话时,带着淡淡的沧桑之意,使得他在这一刻,一如当年的那个男人,晋帝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妥,但还是勉强应道:“不错,正是我晋国太祖皇帝。”师映川忽然间大笑一声,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额头至眉心一道清晰的红痕在雪白肌肤间尤为显眼,殷红如血,甚至此刻有些晕染之态,那张面具下的脸完美到了极点,与之相比,世间一切色相都要苍白起来,那脸上的表情极为冷漠,渀佛摒弃了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喜怒哀乐,那双眼睛散发着炽烈而又冰冷的寒辉,淡漠,而又无比威严。
    此时此刻,人们骇然无法言语,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场所有人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几乎无法控制那种想要跪拜匍匐的冲动,师映川负手而立,胸中有剑意万千,沛然气息笼罩在周身,有若天人,他淡淡道:“刘嵩篁……此人当年乃是宁天谕身边侍卫统领,后来宁天谕身死国灭,其中就有他的‘功劳’。”师映川顿一顿,漠然而哂:“晋国当初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想必你这个做皇帝的也未必知道,但我很清楚,刘嵩篁身为侍卫统领,知道宁天谕的很多事情,当年宁天谕覆灭各国,镇压世家,从中所获得的财富不计其数,刘嵩篁自己就曾经多次参与过这些财物运送之事,当初因为一些原因,有不少财富并没有运回大都,而是收进宁天谕的几处藏宝之所,其中有一处就是刘嵩篁负责修建的,后来必然就是凭借这一处宝库当中的收藏,刘嵩篁才得以拥有起事的资本,最终建立晋国。”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身上的粗布袍子无风自动,眼中却是完全无情无怖,如同帝王俯瞰人间:“……刘嵩篁当年负责保管玉玺,后来他背叛了我,镇国玉玺也不翼而飞,想必是被他带走,今日,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这时他却并非再说‘宁天谕’三字,而是以‘我’代之,人人都渀佛明白了什么,面色瞬间发鸀,纷纷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尽管之前全天下都已确定师映川就是泰元帝转世之人,但无论怎样,很多人也依旧还是存了一丝疑虑,毕竟这样的事实在虚无缥缈了些,可在此刻,在亲眼看到了这个人、听对方说着当年的秘辛、感受到那浩大的威严之际,最后的那一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已经极为确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晋帝大骇,虽然刚才师映川说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完全流传下来,更不曾为外人所知,但他毕竟身为晋国皇帝,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一些秘闻?尤其是师映川所说的那镇国玉玺,一向是只有刘氏每一代帝王才会知晓,并严密保管,不曾令任何人接触到,此时听到师映川一语道破,如何能不心神皆骇?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师映川淡淡一笑,很平静地又道:“当年刘嵩篁此贼背主,今日,应该收些利息了。”下一刻,七道彩光蓦然自他袖中飞出,微微嗡鸣,光芒大绽,师映川目光化为虚无,瞳孔竖立,如同回旋的风暴,薄红的唇轻启,轻轻吐出一句:“家奴背主,叛贼后人……当杀!”
    半个时辰之后,师映川手里提着晋帝,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的男孩,缓缓走进一间大殿,他走过的地面上赫然留下一行殷红的血色足印,不知沾了多少粘稠鲜血,外面不时还能听见隐隐的惨叫声,这时师映川松开了晋帝,晋帝面色惨白,身子摇晃几下,却紧紧盯着师映川手里的男孩,凝视片刻,惨笑道:“事到如今,朕将玉玺交出,希望君上莫要食言,留我刘氏一丝血脉!”师映川面无表情地徐徐道:“……舀出来!”晋帝蹒跚着走向前方,打开一处隐秘的暗门,从中取出一只匣子,师映川丢下手里的男孩,抓过匣子,打开一看,一方温润的血色玉玺赫然在内,师映川一手将其握住,翻转过来,玉玺底部‘受命于天,既笀永昌’八个大字清晰无比,师映川感受着玉身那清凉的寒意,将其牢牢握在手里,眼神似悲似喜,突然间他手一挥,一道银光顿时斩向晋帝,轻而易举地就将其身首分离,鲜血溅了一地,然而晋帝的眼睛却还圆睁着,似乎在督促着对方遵守诺言,师映川淡淡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被吓呆的男孩、晋帝最小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弹出一道剑气刺穿了男孩的脑袋,他看着晋帝死不瞑目的双眼,冷漠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再也不会相信承诺,同样的,也不会遵守承诺。”
    这一日,晋国皇城遭遇大劫,宗室无一幸免,皇宫之中血流成河,真真是尸山血海,刘氏一族就此覆灭,晋帝的尸首被师映川拎到城门处,高高挂起,他森然环顾周围,突然间引颈长啸,战意冲宵,震人心魂的声音传遍整个皇城:“……刘氏先祖乃叛主逃奴,今日灭其苗裔,以儆效尤!”话毕,与身旁傀儡双双破空而去,唯剩一具无头尸身挂在城头,随风微微晃荡!
    消息传播得堪比光速,师映川携大宗师攻入晋国皇宫,杀尽宗室,一国之主悬尸城门,践踏一国于脚下,如此堪称爆炸性的消息一经传出,多少人无不相顾失色,心下发寒,而师映川此次杀入皇宫之举的原因也同时流传开来,这一日被后世称为‘晋国流血日’,杀戮之始。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师映川这个始作俑者无关了,此时师映川的马车已经走在前往北燕的一条小路上,他盘膝坐在车厢内,旁边是那口装着宗师肉身的长条形箱子,师映川面上一片漠然空灵,道:“在皇宫的时候,到底是你,还是我?我感觉到那应该是我,但又似乎不全是我,若是你,但也不全是你……”宁天谕的语气很是平静:“那是‘我们’,是你,也是我,是融合,这没有区别。”师映川闭目不语,宁天谕继续道:“我们这一次肆无忌惮地放手杀戮,复仇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却是借此打消许多人的窥伺之心,消除一些潜在的危险,以此战立威,方能震慑住他人,一来展露实力,二来要让天下人看见我们的决心和手段,须知人心最是叵测,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如今不是丧家之犬,而是独行凶兽!”
    师映川忽然间只觉得胸中杀意流转,全身血液都微微滚烫起来,他知道这是宁天谕心情变化所致,一时心念转动之间,想得透彻:“还有一个用意……你在为北燕开路!如今晋国大乱,北燕作为周遭邻国,可以趁机将其吞并,苏怀盈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说到这里,猛然间心神一震,一股寒意自天灵盖直透而入:“当初从一开始结交大周,扶助晏勾辰为帝,帮助苏怀盈和左优昙建立北燕……如许种种,究竟是真的出于我自己的绝对意愿,还是你潜移默化,暗中影响?我从在这个世界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究竟哪些是我自己,哪些是你借我的手?你好一个暗中布局,算无遗策,果真是步步作勾连……嘿嘿,好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师映川越想越深,许多事情前后一对照,神情越发凛然:“好,好,好,十数年间,悄然落子,徐徐布置,这天下都成了你的棋盘!我……不过也是一枚棋子,可对?”
    宁天谕语气不带任何感情,道:“你我本是一体,棋手亦或是棋子又有何妨?”师映川脸上神情不定,半晌,终究又归于平静,再不发一言,良久,宁天谕忽然道:“……你的心在乱。”师映川不出声,宁天谕道:“你在想连江楼。”师映川淡淡道:“那又如何。”宁天谕的语气无动于衷:“他与赵青主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你想让他回应你的情意,那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最是冷血无情,他的心任凭你再如何捂,也捂不热,相比之下我倒是看好宝相龙树,这人对你却是真心一片。”师映川面色木然,冷冷道:“……我自己自有打算,不劳你告诉我要怎么做。”说着,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血玉,正是镇国玉玺,师映川微闭双眼,感受到玉上传来的凉意,很是舒服,全身都凉丝丝的,宁天谕道:“此物对你有益,练功时带在身上,自有好处。”师映川不言不语,闭目打坐,一路上再无别话,马车日夜不停,径直进入了北燕境内。
    这一日晚间,苏怀盈与几名大臣在御书房商议朝事,一时事毕,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回到寝宫,沐浴之后摒退宫人,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理着长发,准备一会儿早些睡下,正值此时,原本只有一张如花面容的镜子里却突然间多出了一张脸孔,苏怀盈大骇,立刻回头看去,却听有人淡淡道:“……是我。”苏怀盈当即心中一震,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定睛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袍年轻人正站在她后面,灯光下,仙礀华容,几欲令人不敢正视,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已经有很久,对方的形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那眉眼轮廓以及那道鲜明的怯颜痕迹,还是让苏怀盈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失声道:“……君上?”
    师映川打量了苏怀盈一眼,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此女如今已有一国之君的气象,再不似从前那落难公主的形貌,师映川微微一笑,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错,确有几分人君之相了。”苏怀盈掩饰住心中惊骇,忽地盈盈一拜,道:“都是托赖君上所赐,表哥扶助,才有如今北燕这份基业,怀盈不敢有一日忘记。”师映川深深看她一眼,暗道这女帝果然是聪明人,他心中便有了九分把握,一时坐了下来,道:“很好……”苏怀盈披上一件长衣,亲自倒了茶奉上,态度恭敬之极,渀佛由一国之主转变成了温柔款款的侍女,师映川冷眼看着,心中暗暗点头:“这苏怀盈,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第一时间就表明了立场,是个精明女人!”
    一时师映川心中有了计较,他目视苏怀盈,道:“晋国之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北燕对此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苏怀盈看见师映川表情一派平静,从中瞧不出丝毫真实想法,她想起那些有关师映川的传闻,以及对方的真正身份,心中不禁微凛,恭顺道:“君上的意思……”师映川轻笑一声,说道:“我的意思?你刚才看见我的时候,想必就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
    夜深人静,宫中灯火渐次熄灭,不知道过了多久,师映川从殿中出来,苏怀盈在后面欠身道:“恭送君上。”师映川暂停脚步,忽道:“近来优昙跟你联系了么?他现在过得如何了。”苏怀盈心中一动,忙道:“表哥现在处境还好,在宗门中当差,一面服侍小公子,和从前没有多少差别。”师映川点了点头:“这就好。”他冷声道:“刘氏上至皇帝,下至宗室,统统已被灭杀,一个不留,血脉断绝,晋国如今一片混乱,无人主持,正是北燕的机会,刚才你我之间说的那些话,你尽快落实了。”苏怀盈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彩,应道:“是,怀盈明白。”
    月光淡淡,照得一切都平添了几分和静,师映川无声地穿过皇宫,很快就来到了皇城外,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师映川上了车,傀儡一甩鞭子,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无人再看见过师映川,而北燕却是势如破竹一般迅速吞并了晋国,这北燕的底细天下无人不知,人们在这一系列的事情的背后,分明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对于这一切,各大势力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如此暧昧的态度,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来临,通往摇光城的一条官道上,一辆普通的青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等到将近中午时分,马车进了城,在路过道旁一个卖烧饼的小摊时,正好有一炉烧饼刚刚出锅,香气弥漫,那正在行驶的马车便停了下来,一个戴着青纱帏帽挡住了面容的青衣人从车里下来,买了四只肉末烧饼,分给了驾车的黑衣车夫两只,青衣人咬了一口手里的烧饼,只觉得味道很不错,他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受着那种空气中的蓬勃朝气,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熟悉之感。
    久违了,大周。
    第240章 二百四、桃李春风一杯酒
    这青衣人自然就是师映川,此刻他透过帏帽上垂下来的青纱看着周围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一幕幕,就觉得很是有几分亲切的味道,距离上次来摇光城已经很久了,现在旧地重游,看一眼这繁华之极的人世间,虽然感慨万千谈不上,却也是情不自禁地有些触动,彼时春阳暖照,师映川一时间涌上一阵颠倒迷醉之感,微觉恍惚,几乎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
    但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而已,转眼师映川微带迷离的双目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淡然模样,但也由此产生了一丝清晰的隔膜之感,就仿佛整个人被若有若无地排斥在了这个人间之外,师映川站在当地,体会着这种感觉,忽然就笑了一笑,他没有再登上马车,而是一边吃着用纸细心包着的烧饼,一边沿路往皇宫方向走去,马车上的傀儡与他心意相通,完全如臂使指,直接就驾驶着马车朝另一处驶去,不久就隐没到了人群之中,再看不见踪影。
    师映川在路上边吃东西边走着,往皇宫方向而去,等他吃完了饼,又见到路旁有水果摊子,摊主正在叫卖水果,现在是春天,哪里会有多少种类的水果,即便是有,那也不是在这样的小摊子上能够看到的,这摊主卖的也只不过是寻常的几样当季果子罢了,师映川就买了几枚,用帕子擦一擦,便吃了,如此一来,肉饼吃了,果子也吃了,就是满足了身体的基本营养需要,此时清风悠悠,日光薄暖,师映川负着手缓步徐行,不意却听见宁天谕忽然出声道:“……修行之事向来是急不得的,反而需要心绪平和,你近来有些急于求成,须知修行一途不可勉强,若是一味强行躁进,往往不进反退,容易坏了根基,一旦入了魔障,蒙蔽灵台,便会越陷越深,你要谨记。”师映川压低了声音,道:“我明白,不过以我如今的处境,一日不成宗师,我就总有些不安。”宁天谕冷然道:“你最好不要有这些执念,你如今的力量足以自保,贪心不足从来不会有好下场……”顿一顿,又道:“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你距离突破最后那层屏障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师映川笑了笑,道:“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一时间忽然却又怔了一怔,一些在岁月中蒙上薄尘的记忆自动翻涌上来,被碾得支离破碎,明明不想的,却又不由自主地去翻阅着那些记忆中的往事,师映川轻喃道:“如果……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罢……”想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师映川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给对方一个什么定义,是师父,父亲,兄长,还是其他的什么?这真的是个令人不知所措的问题啊……师映川低低叹息:“我有了现在这样的成就,距离大宗师也只是一步之遥,我注定会在比你还要年轻的时候成就宗师之境,这样的我,应该没有给你丢脸罢……”说到这里,却是不想也不能再说下去了,那一声叹息在春日的阳光与清风里化开一片淡淡的涟漪,带着无人探知的忧伤与落寞,开出寂灭的花朵,然而这花却是没有坦然见光的,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地绽放再绽放,师映川忽然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面容隐藏在青纱下,对宁天谕这个唯一的听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宁天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区别于往常,低沉而压抑:“……不是。”师映川反倒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去,轻笑道:“师父他是个非常完美的人,其实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我进步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他年少时的成就,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却总是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取得了什么成就都好象是黯淡无光……”宁天谕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曾经我与赵青主在一起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我身为天下之主,拥有一切荣耀、无上辉煌,然而在面对他时,却只不过是个剥去所有光环的普通男人而已,见他开怀,我就有浓浓的喜悦,见他不快,我就锁眉难展,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个人。”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师映川喃喃自语,忽又摇头而笑:“真蠢啊……”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宁天谕,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笑道:“所以我想,人这种东西大概本性就是贱,一定要作践着自己才会觉得痛快,果真是贱……我忽然有一个比较特别的想法,你说,我对师父的感情,会不会只是我的一时冲动呢?就好象是一个小孩子一定要得到一件心爱的东西一样……可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啊!”宁天谕没有反驳他的话,也没有再出声,师映川就这么往皇宫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青纱下,表情冷漠。
    大半柱香之后,师映川站在一间大殿中,洁白的指尖轻抚着一盆艳红如火的鲜花,花香令人迷醉,师映川摘下青纱帏帽,露出平静的容颜,他走到不远处阔大的龙床前,随手将帏帽丢在床头,然后就坐了下来,取过一只绘有鱼戏莲叶间图案的玉枕,就此躺了下来。
    殿中一片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却是宫人簇拥着皇帝回来了,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倒茶声,盥洗声,不多时,又有众宫人退下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个容颜俊朗儒雅,身穿紫衣的金冠男子撩起珠帘走进内殿,男子龙行虎步,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只不过微微面露倦意,显然是想休息一会儿,然而等他转过帷幕之际,却猛地呆了一呆,面现震惊之色,只见远处的龙床上,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正侧身睡着,这一幕令男子双目倏然收缩,露出骇然与难以置信,年轻人的样子与从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总体上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来的,那超乎想象的美丽,不是师映川还有谁?
    也几乎正是在同一时间,师映川闭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那目光清亮如剑,有如实质,顿时就好似一剑斩开了极盛的光明与无尽的黑暗,将两者隔绝开来,师映川随之缓缓起身,用手拢一拢微散的鬓角,他看着远处的男子,目光清亮之余却又锋芒不掩,好似能将一切刺破,若非克制得当,只怕就要伤人于无形,这一幕便像是在静寂中上演着一出哑剧,没有半点声音,一时间师映川嘴角微弯,又静看了晏勾辰片刻,方徐徐开口道:“……好久不见了,陛下看起来倒是更精神许多……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刚才到了这里,索性就睡了一会儿。”
    晏勾辰脸上忽然露出惊喜的笑容,快步来到床前,道:“国师回来了?”一面握住了师映川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师映川淡淡笑着,两只眼睛却显得越发晶莹剔透起来,犹如两粒清澈无比的纯净黑水银,对晏勾辰这般安稳从容的姿态暗暗点头,此人到了如今,果然是完全具备了大国君主之态,确实不同,一时却又平静地说道:“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国师了,陛下叫我名字就是。”晏勾辰方欲张口,但又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师映川,叹道:“如今再见面,我倒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称呼了,是叫一声‘映川’呢,还是称呼一句‘泰元陛下’?”
    师映川明白他的意思,双瞳仿佛星河一般深邃,里面好象有某中幽远的东西在流动,目透威仪之余,他也拖长了音调轻轻嗤了一声,盯着晏勾辰看了片刻,忽然就展颜笑道:“……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新的人,陛下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便是。”
    这样淡淡解释两句,其实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事实上晏勾辰要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他儒雅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轻叹道:“还是叫你映川比较习惯……”师映川凤目微阖,道:“是啊,这样比较习惯。”说着,忽挑起一边眼皮瞧着面前的男子,晏勾辰现在正值盛年,又是习武之人,保养得也很好,肌肤细腻,眉目俊朗,身上的云纹紫袍上仅绣有两条飞龙作为装饰,朴素而大气,气度尤其从容安然,师映川忽然一笑,却将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放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一捏,他全身都是凉兮兮的,不是那种冰冷,而是清凉,如同一片薄荷,晏勾辰顿时心下一跳,哪里还能不知道这绝色美男子的意思,当即一把就紧紧箍住了师映川的腰,两人立刻贴合无隙,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作用下,晏勾辰能够完全看清师映川的表情,事实上那脸庞上面也没有太鲜明的表情,只是平静着,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时的那样,如此姿态,使得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情忽然间就好象成为了一场长长的梦,任晏勾辰心志如何坚定,也不由得生出微微恍惚的感觉,师映川却是嘴角微扯,口鼻间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轻吟,伸手去解晏勾辰的腰带,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道:“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我闻到你的气息,就知道你一定没有亲近过多少女人,所以这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很不错呢!”
    两人双双倒在床上,晏勾辰心中早有了准备,脸上也露出笑容,仰躺在床上,自动摆出了迎合的姿态,将对方搂着,道:“与映川这样的绝代佳人有过欢好之事以后,又岂能忍受得了庸脂俗粉?”师映川与他视线相接,两人的姿态无比亲密,然而彼此的心跳却仍然平稳深沉,半点不乱,若是旁人在此,看他们这样的亲密狎昵,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对情意绵绵的情侣,然而师映川与晏勾辰却都深知事实绝非如此,情意绵绵?爱意深深?那种东西太昂贵了……
    窗外春光浓好,殿内亦是春光无限,良久,师映川脸上红晕弥散,丰润的唇如同涂上一层胭脂,艳若樱桃,大把大把的青丝垂落肩头,掩住一对雪白的臂膀,他坐在凌乱一片的大床上,慢慢挽起披散于身的黑发,晏勾辰面如止水,躺在床上去看他,这时候的师映川很难形容究竟是怎样一种魅惑风姿,只见那雪白的面孔剔透无比,泛着莹莹的光彩,那肌肤白皙柔腻得让人以为就算是清风吹过,都要在这样娇嫩的肌肤上打个滑,随着师映川挽起长发,脸上一片妖异的青色莲纹也渐渐变淡,晏勾辰静静看着,须臾,忽而哑然失笑,道:“……我看见映川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会有心情瞧别的美人梳妆?”这倒不是假话,也不是单纯的赞美,的确,在与师映川这样的天下第一美人有了鱼水之欢以后,再看其他的所谓美貌男女,也不过就是如同沧海之粟一般,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显眼之处了。师映川对晏勾辰颇为欣赏,听了这话便用簪子固住挽好的发髻,目光悠然凝定,望着晏勾辰微笑道:“这算是甜言蜜语么?”
    师映川这样说着,语气却连一丝波动也没有,神态从容不迫,晏勾辰忽然想到刚才欢好之际,从头到尾师映川的眼神都是清明的,哪怕是最享受最放纵的时刻,那眼神也不曾迷蒙半点,晏勾辰有些沉默起来,然后就微微蹙眉,双眼却明亮得像是一线锋利的冷刀,他看着师映川,说道:“今日你来这里,若我见到你时的反应不能让你满意,包括刚才对你的邀欢之举没有立刻回应,哪怕只要有片刻的迟疑,你大概……便会杀了我罢?”这番话不是表示疑问,而是自问自答,语气中也没有涌现出丝毫情绪波动,哪怕是淡淡的情绪也没有,就好象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但那内容却是令人心惊,师映川听了,没有意外,更没有惊讶,只是以一个微笑来响应对方的话,道:“是啊,如果你变了,我自然不想让你再做这皇帝,当然不想。”
    师映川整理好了散乱的头发,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他笑道:“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罢,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才十岁,到了现在,已经快十年了罢?那时你还是大周的王爷,有野心,有能力,但你的出身和其他的一些因素导致你在皇位的竞争当中并不占有优势,于是我与你结识,后来这么多年,你的势力逐渐壮大,但后来你父亲死了,也是我以雷霆手段助你上位,登基为帝,同样的,大周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我?我成就了你,所以你不能负我,否则的话,我宁可一手抹去这些。”说到这里,一股极其霸道的气息骤然间从师映川体内扩散开来,他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毫无情绪,却仍自微笑:“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朋友?情人?合作伙伴?嗯,说不清楚……你知道吗,自从当年我出事之后,有多少曾经卑躬屈膝的人眼里充斥着幸灾乐祸,全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有多少人诅咒着,贪婪地打着我的主意,窥伺我身上那些秘密,我也差不多算是众叛亲离了,太多的人都在排斥我,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原谅某些背叛,至于其他的,我根本已经不在意了,今日如果你稍有异动,于我而言,无非就是放手杀戮罢了,拿走我曾经帮你得到的一切。”说到最后,师映川的声音越降越低,但胸腔内却仿佛有殛雷在轰鸣,反复碾碎着什么东西。
    这是再真实直白不过的话,也是师映川与晏勾辰之间第一次不以任何手段来装饰自己、完全以最真实的面目来进行的一场对话,剥去了一切华美的外衣,让双方第一次看到最真实的彼此,晏勾辰凝目看着正在一丝不苟地穿衣的师映川,忽然就笑叹道:“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这话果然不假啊。”师映川亦笑:“确实不假,真是精辟得让人汗颜呢。”
    一时师映川穿戴整齐,他俯身用手轻揉着晏勾辰的胸脯,道:“要我去叫人伺候你沐浴么?”晏勾辰目光微动,似乎略带恍惚地一错,却从师映川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信息,便道:“你是……要留在这里?”师映川轻哂一声,他伸手去抓晏勾辰的手指,两人指尖互缠,不由得同时微微一震,紧接着师映川便将男子的整只手都纳入了掌握之中,至此,双方四目交投,师映川一对凤目之中跳跃着幽深而又无声燃烧着的火簇,微笑道:“当然,一直以来我总在外面漂泊无定,现在也该安稳地找个地方暂时落脚。”晏勾辰再次沉默,既而道:“你不担心万一……”师映川却好象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双眼从温然平静的样子蓦然间变得锐利起来,更是透出一股冷冽之意,淡笑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不怕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现在大张旗鼓地告诉天下人,我师映川就在大周,那又如何?谁又敢如何?”
    晏勾辰蓦然一震,是啊,那又如何?他的思维刚刚好象是走入了一个误区,却忘了如今很多事情已是不同!眼前的这个人看似失去了从前的一切,没有了那些光耀万丈的身份,可是不知不觉间,此人在剥离了一切外在华丽的光环后,却展示了令人心惊的实力,两位大宗师,一位短时间内拥有宗师战力的准宗师,相当于三位宗师一体,这份实力,已经让天下任何势力都要心怀忌惮,即便是师映川公开露面,又有谁能真正奈何得了他?对于大周而言,这不是坏事!一念及此,晏勾辰心中已有计较,他目光熠熠望着师映川,心中有什么东西再无止境地悄然膨胀开来,沉声道:“……那么,陛下的目的?”师映川听到这‘陛下’二字,心中一动,顿时知道晏勾辰已经明白了什么,暗道果然是聪明人,看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觉微笑道:“我的目的……难道不是与你有异曲同工之处么?这天下,原本就不该有这么多的国家!”
    这句话一出,却是从此释放了一头心中的野兽,也就是自这一日起,师映川留在了大周皇宫,此消息一经传出,众皆哗然,这是继晋国之事以后,师映川第一次坦然露出行踪,或许也可以说,这是他从身份暴露、光环剥尽之后,在长久的寂然后以强横之态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同时也是非常直白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某种蔑视与不屑,对于如此情况,许多人想要做出反应,然而却发现并不具备相应的底气与资格,其后不久,在继晋国宗室被屠杀殆尽之后,师映川再次出手,带着傀儡闯入姜澜国大都,施展秘法将自己短时间内提升至宗师境界,两大宗师悍然出手,时值朝会期间,群臣集结,如此一来,姜澜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统统不曾幸免,其后宗室亦被屠戮一空,这一日京中死伤高达万人,姜澜大乱,紧随而来的便是大周出兵直指姜澜国的消息,一时间师映川凶名赫赫,各国皇室战栗不已,人人自危,生怕这魔帝哪一日带人闯来本国皇城,大开杀戒。
    摇光城,皇宫。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纵情之后,师映川懒懒坐起身来,他倚窗看着外面绚烂风景,一双鸳鸯在远处湖上惬意浮游,有女子悠悠歌声隔水而来:“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师映川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些触动,喃喃:“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一只手抚上师映川雪白的腰身,晏勾辰问道:“怎么了?”师映川回头一笑,却说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欢的人?”
    ☆、二百四十一、江湖夜雨十年灯
    殿外风光醉人,日头晴暖,师映川回头一笑,更胜世间一切风景,却说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欢的人?”师映川的声音清悠而闲适,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晏勾辰听对方忽然问起这种事情,不觉一愣,显然很是有些意外,不禁挑眉道:“……喜欢的人?”他此刻下半身盖着一袭薄薄的丝绒软被,掩住欢娱过后的狼藉,但那露在外面的上半身却是红痕斑斑,零星散布在白皙的皮肤表面,暧昧地向人展示着刚刚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晏勾辰安然自若地抚摩着师映川堪比婴儿般娇嫩的肌肤,笑道:“我大概……喜欢的就是映川你罢。”
    “哦?”师映川饶有兴趣地看着晏勾辰,鸦翅般油黑密长的睫毛覆盖下,两只眼睛明朗如星,透出笑意,道:“陛下……会喜欢我?这倒是让人有点意外。”晏勾辰不禁一笑,手指轻抚着师映川的面部轮廓,洒脱道:“似映川这等绝代佳人,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不爱慕?即便不谈容貌,其他方面映川也优秀之极,我喜欢这样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罢。”师映川不觉失笑,伸手抱住对方,直接按倒在榻上:“陛下说的倒是实话,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不是么?”晏勾辰但笑不语,一手掀开薄薄的丝绒软被,同时抬头吻住了师映川红润的嘴唇。
    在一片喘息声中,两人再次达到顶峰,双双躺在榻上,彼此都感到非常满足,师映川躺在晏勾辰身边,毫不在意地露出大片雪白的身体,上面尽是点点欢好的痕迹,晏勾辰不紧不慢地拈着他的一缕头发把玩,见师映川微闭着眼,似乎在休息,脸上的表情纯净如初绽的莲花,映入眼帘,令晏勾辰心中不觉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半抬起身子,低头看去,忽然想到如果师映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话,那么自己是否还会与对方发生这种关系?也许在一时的冲动之下可能会那么做,当然,更可能不会,但至少此时两人之间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客观存在的……一时间晏勾辰就笑了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个非常奇特的认知,晏勾辰顿觉心中有些快意,不过这种小小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这时窗外吹进来一阵清风,吹起散乱的黑发,晏勾辰随意地抬手拢住,不过那风却不弱,吹起的不只是几缕发丝而已,晏勾辰一只手并没有拢住全部,有一些便搔到了师映川的脸上,麻酥酥地痒,师映川睁开眼,在刹那间晏勾辰只觉得面前好象是一头远古的凶兽在沉睡中突然苏醒,散发出无可抗拒的巨大压迫性力量,但这种感觉瞬间就又消失了,面前依旧是一张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脸,恍惚间让晏勾辰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这时师映川已经笑了起来,两根手指夹住男子被吮得通红的乳首,轻轻一扯,道:“陛下怎么这样看我?莫非是还想要?”
    晏勾辰收拾心情,将脑子里的杂念屏弃,握住了师映川的手腕,哂然道:“……明日还要上朝,映川就且饶过我这次罢,改日再陪你快活。”师映川见状便松了手,不再调笑,起身穿衣:“我去练功,陛下先休息一会儿罢。”等到穿戴整齐了,又替晏勾辰拉好被子,这才出去了。
    外面天光灿烂,晏勾辰与师映川欢纵数次,浑身酸疼,身下更是有些不适,一时疲乏起来,便在榻上睡了,他所睡的这张春榻放在窗边,雕花的长窗半掩半敞着,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风中尽是花香,十分惬意,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谁在说话,一个是太监略显尖细的声音,另一个听起来却是晏狄童,晏勾辰身上不适,懒得起来,依旧迷糊着睡在榻上,他原本就是面向窗子侧卧的,眼下也不想动,就朦胧着听外面的声音。
    不过那对话也只不过是寥寥几句而已,很快就没了下文,外面重新安静了起来,但片刻之后,晏勾辰就听见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临近,他心中微动,便继续安稳地睡在榻上,作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也免得眼下这一幕场景令彼此尴尬,这时却只觉得窗前忽地一暗,显然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窗户那里,遮住了蓬勃的日光,晏勾辰不必睁眼,就知道必是晏狄童无疑。。
    此时晏狄童站在窗前,看向里面,他如今已经是个长身玉立的俊秀少年,一身海水蓝的亲王蟒袍,头戴金冠,举手投足之间也成熟了许多,减去了不少当年的青涩和稚嫩,他站在窗前,看着榻上的男子,这位大周的主人,他的哥哥,此刻侧身睡在榻上,神情宁静,然而那凌乱的春榻,披散微乱的黑发,以及露在薄被外面那胸膛上的点点红斑,无一不在诉说着之前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一时间晏狄童凝神注目着晏勾辰,只是静默,他以为对方是睡着的,于是就再无掩饰地深深凝望着男子安静的容颜,然而心中无限痛苦却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晏狄童缓缓攥起了拳,他发现自己不但是心痛,而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仿佛连整个心脏也被彻底吞噬的无尽茫然,他早就知道晏勾辰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但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却仍是无法释怀,他畏惧着,愤怒着,憎恨着,鄙薄着,咆哮着,血液中疯狂地涌动着一股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然而偏偏他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而这,才是真正令人最痛苦的地方。
    晏狄童在窗外站了半盏茶左右的时间,这才离开,等他一走,榻上的男子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晏勾辰的黑眸隐隐波动,如同水面微澜,半晌,他轻叹一声,重新合目,就此睡了过去。
    却说师映川练功既罢,便出了晏勾辰的皇宫,他戴着一顶普通的青纱帏帽,遮住面容,这样的打扮不说比比皆是,却也随处可见,根本不会让人多看一眼,无非是泯然于人群中罢了。
    黄昏的余辉洒在大地上,残余着白日里的暖意,夜幕渐渐降临,水面一条普通的花舫上,师映川盘膝坐着,仍旧戴着青纱帏帽,面前放着一壶酒,几只菜肴,他一边饮酒一边听着面前一个清秀少女弹琴,安安静静地没有丝毫异状,一派意态悠闲,那少女一面弹琴,不时偷眼觑一下这个有点古怪的客人,对方从一开始到现在,片刻也不曾摘下那顶帽子,然而那露在外面的双手却是精致绝伦,如同手艺最高超的匠师用美玉雕琢而成,美丽得令少女甚至连嫉妒之心也生不起来,不知不觉中,少女这样一走神,手上自然也就失了制约,弹出的音调也就有些变了,师映川微微挑眉,放下了酒杯,少女见状,心中不觉一慌,手下一个不留神,却是只听一声异响,琴弦当即断了一根,少女一惊,忙起身不安地道:“公子……”师映川摆摆手,示意她没有关系,他站起来走到少女面前,坐下拿起面前的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师父他闲暇时倒是喜欢弹琴打发时间,不过说到弹琴的技艺,还是玄婴最佳。”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就会发现那语气比平日里似乎多了一丝情绪波动,虽然很小,极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毕竟确实存在着:“……若你能记起从前之事,就会知道究竟什么是天籁之音,当年赵青主抚琴之际,百鸟齐聚,他喜欢音乐,我便也由此练得一手琴技。”宁天谕说罢,师映川听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道:“愿闻其详。”下一刻,就见师映川身体微微一震,随之一双如玉的手探出来,极娴熟地重新拧好了绷断的琴弦,调好音色,未几,轻柔的琴音若隐若现,自这双手底下流泻出来,那少女怔怔站在旁边瞧着,几乎不相信这样美妙的声音居然是由自己这张普通的琴发出来的。
    琴声悠远,轻轻传播开来,玉竹似的十指弹拨之间,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够感觉到其中高妙的手法,这声音若有若无,却仿佛有着魔力一般,清悠动人,令人无法不去凝神倾听,随着曲调逐渐变化,琴声散布水上,深情缠绵,清晰地缭绕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与心头,却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伤怀之意,使人颠倒迷醉,宁天谕听着琴声,刹那间所有久远的往事仿佛突然打开了闸门,一一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如此清晰,原本以为忘记的某些东西不断翻涌上来,几乎不能自抑,一时间他低叹着,默默自语:“人生若只如初见……莲生,我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去想着你,恨着你,因为我怕如果我对你的恨随着时光渐渐淡去了的话,那么到了最后,等我某日再想起你的时候,却难以让自己感觉到喜悦或者痛苦……呵呵,我本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有撕心裂肺之感,但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痛苦难当!告诉我,为什么当初的柔情蜜意会慢慢变质,以致于到最后我们却成了生死之敌?难道从一开始,仅仅就只是我一人在当初被假象迷惑了心志,迷惑了双眼么?”
    琴声悠悠,清晰可闻,勾动了人心中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一角,不知何时,一旁的少女已是泪流满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却是情不自禁,就在这时,师映川的手一停,琴音顿消,师映川双眼微微茫然,一时却是不知今夕何年,此身何处,须臾,才蓦然醒转,头脑一片清明,然而刚才那弹琴之人究竟是宁天谕还是自己,却是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周围一片寂静,之前那些从四下花船画舫上传来的喧闹嘈杂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尽数消失,下一刻,忽然有喝彩声轰然响起,此起彼伏,窗外清风吹来,说不出是暖还是寒,师映川迎着风站起了身子,他没有看旁边那个被琴声所动、清泪正顺着脸颊蜿蜒流淌的少女,毫不迟疑地一拂袍袖,整个人就已经消失在当地,等他再次现身的时候,已经是负手站在船头,彼时明月高照,水面上波光粼粼,师映川神情漠然地看着远处的一条大船,眼神转为平淡,他颀长的身体在船上留下一片阴影,空气中莫名地就生出了一丝压力,师映川凝神看去,一股杀戮之意在他的血液之中缓缓流淌起来,轻声叹道:“今夜月光如水,若不杀上几个人,真是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宁天谕冷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正是如此。”师映川哈哈一笑,突然间纵身跃出,转眼间就已来到远处的大船前,湖水斑斓中,师映川轻轻一掌拍出!
    这是轻描淡写的一掌,然而月光掩映下,偌大的船只却仿佛被一枚炮弹狠狠击中,轰然巨响声中夹杂着惊叫与恐惧的大喊,船体被悍然从中间拦腰打断开来!与此同时,几条人影从船中飞射而出,一名面容俊朗的锦衣男子拂袖挡开迎面的碎木,厉声喝道:“……什么人?!”但紧接着此人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不远处一名头戴帏帽的青衣人正站在水上,身无凭依,如同水上浮萍,男子瞳孔顿时微微收缩,如此不需任何外力便能凭空立于水上,对方修为之深湛,决非自己可比!一时间男子强行按捺住心绪,道:“阁下是谁?不知为何却要……”他的话刚说到半截,就被打断,师映川站在水面上,袍角随风而动,淡淡道:“当年我已正式发布声明,但凡不是本地武者,只要达到先天境界,则前来摇光城之际必须要由大周官方备案,记录在册,否则,杀无赦……莫非过去了这几年,有人就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师映川的声音低沉悦耳,非常特殊,那男子以及身旁其他几人听到这番话,顿时面色狂变,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人几乎同时向后急速飞退,那锦衣男子急声道:“君上莫要误会!我等乃是……”但师映川哪里会听对方做什么辩解,他灿如星辰的双目中绽放杀意,一股凌厉如刀的威压轰然间爆发开来,几乎就是那几人起步逃离的一刹那,师映川的右手蓦然抬起,一脚跨出,眨眼间竟是仿佛缩地成寸也似,瞬息来到了锦衣男子面前,右手猛然握拳,狠狠击出!
    一股无可抵挡的巨力,骤然从这只晶莹如玉的拳头上爆发出来!锦衣男子厉啸一声,被逼得退无可退,索性咬牙拼了,疯狂挺剑迎了上来,从喉咙最深处,迸出一声亡命的嘶喊:“……魔头!我与你拼了!”师映川冷笑一声,对着剑锋不闪不避,击出的拳头依旧一往无前,只不过瞬间那拳头表面却是浮现出了片片青色莲纹,妖异无比,这雷霆一击,似乎能将任何挡在面前的东西都碾成飞灰!然而在拳剑撞击的刹那,锦衣男子的眼眸却瞬间睁大到极限,一道犀利无比的剑意与拳锋完美地融合在一处,恍惚中师映川整个人如同一柄绝世神兵悍然袭来,男子的护体真气仿佛一张脆纸,眨眼间分崩离析,但此刻他已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手中迎向对手的宝剑自剑尖开始,寸寸而断,那只青纹遍布的拳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正正轰向了男子的面门!没有骨断筋折的脆声,更没有皮肉撞击的闷响,水面上唯见一团血雾登时炸开!
    漫天血污飞溅,却没有半点染到师映川身上,就连生生击爆男子头颅的拳头上也不曾有半点血迹,师映川冰冷一笑,眸光偏移,已看向其他几个正向四面疯狂逃散的黑影,那些人想要遁走,可师映川又哪会让他们如愿,他嘿然轻哂,说道:“虽然你们几个不是先天,但既然来了这里,那么,也就不要走了。”说着,袖中数道彩光飞出,瞬间就追上了几道人影,惨叫声中,几人顿时被绞得粉碎,师映川凭空立于水面,修长晶莹的五指微微一拈,几道彩光便急速飞回他袖中,此时周围水面上死寂一般,无人敢于发出一丝声音,师映川看也不看一眼,突然间纵身而去,身形如同利箭般在夜空中拉出一道弧线,眨眼就消失无踪,也就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天上开始渐渐下起了小雨,逐渐冲淡了水面上和空气中那浓郁的血腥气,水上唯有一具无头尸体以及几团零星的碎烂血肉随波漂浮着,提醒着人们刚刚发生过的那恐怖一幕。
    雨下得很小,说是雨,其实不如说是雨雾更合适一些,倒是让人有一种云山雾绕的错觉,师映川在之前早已展开感应,确定了摇光城当中所有不曾记录在案的先天强者,所以今夜,注定就是一个流血的夜晚,一时师映川漫步在夜色中,身后是漫天的雨雾,他随后来到一间幽雅的院落,不一会儿,里面杀声大起,惨叫阵阵,须臾,师映川飘然走出院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他拎在手里,随手丢进了一处臭水沟,就好象是在丢弃一袋毫无价值的垃圾一般。
    师映川接连去了六个地方,斩杀了八名先天强者,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来到一间城中有名的花馆,却不叫人来陪,只点了个技艺出众的女子在屏风后弹着琵琶,自己坐在露台处,面前几碟果品,一壶酒,自斟自饮,一阵带着湿意的风吹过,师映川在这观雨的不经意间就已经发现了附近盯梢的各方势力,今夜他弄出来的动静不小,各方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师映川轻笑一下,并没有介入,仿佛不曾察觉到这些人的存在一般,他伸出手,袖中七剑飞出,躺在他掌心里,师映川另一只手拇指指甲在食指上一划,将流出来的鲜血一一涂抹在七把宝剑上,这是他经常要做的事,用自己的血来温养七柄灵剑,才能与自己心意相通,如臂使指。
    风声幽咽,满目雨雾潇潇,夜幕中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今夜的屠杀而行动起来,只不过这一切都与师映川无关了,如今他已经自成一势,与从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是随着时间的变化逐步稳固,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了,不论别人怎样看他,有着怎样的态度,但都要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年轻人在有着两大宗师协助的同时,自身也是短时间内堪比宗师的存在,这就是师映川的实力和底蕴,同时也带来无与伦比的信心,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为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无法捉摸的巨大变数,而事实上在脱离了从前的那些光环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师映川反而是摆脱了一些限制,真正地自由起来。
    琵琶幽幽,伴和着如此良夜,师映川执杯的手忽然一顿,他细细听去,心中就自动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时放下酒杯,说道:“……是宝相么?”身后传来一缕微弱的风,转眼露台上已多了一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映川……从你当年出事之后,一直到如今,这么久了,为什么却一直都没有去找过我?莫非在你心中,我便是无足轻重的么?又或者是……你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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