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忽然就觉得头皮有些微微发麻,这当然不可能是害怕,而这世间也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如今的他感到害怕,此时的这种感觉,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体内气血加速流动的缘故罢了,师映川缓缓吸一口气,望着季玄婴,他见其一派轻描淡写之色,就不由得嗤笑,面上神色森冷,负手立着,却并未发怒,只说道:“玄婴,你这样做,有意思么?”
    季玄婴玉容清冷,若有所思,也似有所悟,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师映川定定望着他,猩红的眼底深处逐渐泛起层层阴翳,面上露出森然的神色,与此同时,从师映川身上传出的压力也越来越浓厚,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即使如此,季玄婴也还是岿然不动,半晌,就见师映川突然冷笑着说道:“知道么,温沉阳的悲剧就在于欲`望太强烈,而自身的能力偏偏又不足以打破现实的桎梏,去实现自身的欲`望,这才是他一切矛盾与痛苦的根源。”
    季玄婴闻言,瞳孔微微一缩,转眼就重新恢复如常,冰冷清绝的面容上玉色焕然,他淡淡颔首,一双漆黑眸子敛去了方才些许的波动,变得清澈透明,道:“你说得很对。”
    季玄婴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对方的说法,他望着师映川,两眼深郁,明明是如此清澈似水的眸子,明明是那般平和的目光,却让人无法感觉到一丝情感的存在,他整个人就好似一块冰,性子冷漠之极,但骨子里的烈和狂又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如此一来,非但并不显得矛盾,反而巧妙无比地契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给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异观感,季玄婴望着面前的少年,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力量,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即使得到,也会失去,皇兄当年虽是突破大劫宗师之境,修为盖世,但终究还是凡人,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若是皇兄能够再进一步,真正成就不死不灭之身,又怎会遭人暗算。”
    一番话并不尖刻激烈,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却比刀子更锋利,即使是师映川再心高气傲,亦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有道理,一时间冷冷看着对方,心中微窒,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季玄婴也同样看着他,坦然自若,平静又清冷如水,就仿佛刚才说出那些话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傲然立于原地,一双眸子中所蕴含的深邃神采,有着令人心甘情愿沉醉于其中的魔力,然而两人如此对峙不过片刻,师映川眼中的森冷之意便渐渐消淡,恢复了原本的平和与明净,这时师映川突然哈哈大笑,这不是那种令人看了就心寒畏惧的笑,而是仿佛破开云雾的第一道阳光那般灿烂夺目的肆意大笑,他边笑边两眼看着季玄婴,心中的凶戾之意却随着言语缓缓化去,说道:“说得好,玄婴,其实你我二人有些方面真的很像,你很好,很好……呵,说来也好笑,这世上有人可以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去死,但也有人因为得不到心爱之人,索性就令其去死,人心之复杂可见一斑,情之所在,孽随之生,比最高深的武学还要难上百倍。”
    季玄婴安静地默默听着,整个人便如同潺潺流水,看似有情,事实上却是无情,他是清俊出尘的美男子,师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两人双双而立,使得这个画面看起来很美,但表面之下却是残酷,一时师映川收了笑,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此时他发现季玄婴的样子在他眼中似乎莫名变得模糊了起来,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偏偏好似雾里看花一般,彼此之间仿佛拉开了一段漫长得几乎无法测量的距离,师映川终于微微一哂,吁了口气,淡然说道:“真是古怪,从前你我是结义兄弟,我待你真可以说是很亲厚了,自认为算得上是一个很合格的兄长,但你后来却一心害我,到了这一世,我与你们几人成亲,除了因为梳碧是女子,我不免多照顾她一些之外,在你与宝相和十九郎三人之中,我对你最是爱惜,而你后来将我当作磨刀石,砥砺道心,终得一个剑心通明,如此,两世我都是待你用心之人,但你偏偏皆要对我不义,玄婴啊玄婴,难道你天生就是冷心冷肺,谁待你好,你就要挫磨谁么?”
    “也许罢。”季玄婴忽然微微一笑,宛若初春的阳光一般,能够在弹指间就逼退一切阴云,他眼下修为被禁锢,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没有任何倚仗,也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生死操纵于人手,半点不由自身,然而此时他站在师映川面前,站在这个天下第一高手同时也是古往今来第一魔头的面前,静立从容,却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度,只徐徐说道:“当年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以后,我摆脱不了困扰,便去寻你,那时我就说过,你是我的心魔,所以我会利用你,与你生活在一起,历尽人间情爱滋味,希望可以最终斩去阻碍……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么,纵然两世为人,也改变不了根植于骨髓的这份无情无义。”
    师映川低低而笑,嘴里说着赞同的话:“说得太对了。”季玄婴亦是淡笑,既而伸出手,缓缓牵住了师映川一只白玉般完美的纤细手掌,捏紧那根晶莹尾指,低头轻吻了一下,双眼之中几不可觉地流露出一丝温柔之极的神色,瞬间又转为清冷,就说道:“温沉阳当年曾经秘密将自己与宁天谕的生辰八字交给号称鬼算子的卦师霜别情,霜别情看过之后,说这二人只有兄弟之缘,没有夫妻之份,温沉阳便问可有逆天改命之法,霜别情沉吟许久,后来便说若是其中一人将另一人直接或间接致死,那么来生或许二人就因此会有一段情缘,不过因为原本二人之间没有红线相牵于手,所以即便这般强行牵上红线,也不过是牵住尾指罢了,终究不能持久,后来温沉阳参与谋逆之事,我承认也许这其中,或多或少就有这个因素在内。”
    师映川听了这段自己不曾知晓的往事,顿时微微愣住,既而突然失笑,他笑得几乎捧腹,道:“你居然……二弟啊二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本以为自己平生所见最为偏执狠绝之人,乃是赵青主,可是没想到,原来你却是丝毫都不亚于他,甚至更为疯狂啊……我想我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活的,即便温沉阳再爱宁天谕,但唐王终究还是唐王,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宁天谕可以是温沉阳的一切,甚至也许比温沉阳的性命还要重要,但他绝对不会是温沉阳生活中的唯一,不然,最后又怎么会走到那个地步?”
    师映川冷笑着,目光未有稍离地看着季玄婴,轻轻摇头,像,真像那个人,像那生有玲珑心窍而又心狠手辣的唐王,但似乎又不大像原本的季玄婴了,不过,也许这只是真正的本性罢,在季玄婴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想要就去拿,如此来看,又果然还是他,甚至从来没有变过啊……一时间师映川不自觉地缓了缓呼吸,方才他还有些情绪泄漏,但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固然不平,不过外表上却已看不出丝毫端倪,此时他只觉得恍若有刺骨冰凉的潮水涌上来,直至没顶,这世间诸事当真是残酷无比,置身其中就仿佛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间行走,几乎看不到丝毫光芒,到处都是漆黑模样……可是啊,只要是不凡之人,哪一个不是如此,就因为这些人这样至情至性,因为这样太强烈鲜明的个性,所以他们无论是好是坏,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也正是这些才使得他们鲜活而生动,世间人心最妙,千变万化,人心之复杂莫测,有着世间最肮脏也最美丽的色彩,诱惑与危险并存……这很好!
    如此自哂几声,师映川伸手轻轻拍一拍自己的额头,已是习惯性地将这些起伏杂念都统统压灭下去,重新将情绪安定下来,只不过心底深处到底还是有很多感触是消抹不去的,一时师映川神色微动,旋即恢复漠然,身为武者,皆忌情绪起伏过大,他运转玄功,练神入微,无念无垢,一切残余的负面情绪都已在顷刻之间被驱除得干干净净,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当下师映川哈哈一笑,反手攥住了季玄婴的手腕,道:“害人终害己,玄婴,你总有偿还的时候,我等着。”
    季玄婴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清冷得宛若冰雕一般的面容却是微微有了融化的迹象,他看着师映川,缓缓说道:“好。”
    ……
    摇光城,大周皇宫。
    眼下正是一年之中最为酷热的时节,就连树上的蝉也叫得有气无力,彼时一处园内,翠树如盖,万花簇簇齐放,一片缤纷胜景,这园子占地极大,花木葳蕤,古色古香的亭台玉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其中,又有假山嶙峋点缀,秀湖如镜,景色明丽雅致之余,又颇具一种磅礴大气,这样一处园子,当初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
    一间凉亭内,放着一张宽大的软榻,铺有青玉席,丝丝生凉,凉亭四处垂下薄如蝉翼的雪白纱帐,几近透明,柔滑细腻之极,外面的热风吹来,被这纱帐一筛,在透入亭内之际就已变成了凉风,只因这纱帐乃是鲛人以海中玉蚕所吐之丝精心织成,一尺玉绡便要白银万两,寻常富贵人家不过是将其制成手帕汗巾而已,似这般奢侈地拿来做帐子,委实令人咋舌。
    亭内不过寥寥几许摆设,并不见如何奢华气派,但却给人制造出一种舒适宁谧的氛围,此时一名穿着折枝牡丹花纹纱曲领袍的俊秀少年正坐在软榻上,身后半靠着一只软垫,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面上神情颇为悠闲懒怠,显然全身都处于放松无比的状态,在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亭内少年略小几岁的黄衫少年正在演练剑法,那亭内的少年已是俊秀不凡,但这黄衫少年却更是容颜丰绝,清丽出尘犹如冰山雪莲,眉心一点殷红如血,而在这绝美少年六七丈外,一个与那亭内少年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清秀少年正怀中抱剑,仔细看着黄衫男孩演练剑法,目光一动不动,似乎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亭外剑光璀璨如银河倒挂,片刻,晏长河放下手中的拳谱,凝目注视着师倾涯练功,师倾涯年纪比他还小,但眼下武艺已不是他能相比,晏长河看着,眼中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他虽然已经很努力,但资质所限,这一生注定在武道一途上走不了太远,而师倾涯却是前途无量,这样一想,不免心中微微黯然,不过晏长河毕竟是做了多年的储君,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比,既然明知道此事不是人力可以更改,那就索性便将心中这些躁意暂且抛开,这时他移了视线,目光转到不远处那抱剑少年的身上,眼中就闪过一丝精芒,一时间晏长河心中冷笑,他起身出了凉亭,沐浴在炎热的日光中,面带笑容地看着师倾涯演练剑法,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出言感叹道:“这就是国师传与你的‘青莲剑歌’么,果然精妙之极。”
    听到晏长河这般感叹,师倾涯暂时就收了剑,转身对晏长河笑道:“我还没有完全领悟这套剑诀的妙处所在,你若见到我父亲使出这套剑诀,想必就不会这样说了。”晏长河望着少年丽色天然的容颜,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动,就道:“国师自然武功盖世,但我还是觉得你使起剑来最是好看。”
    听到这话,那抱剑少年眼中冷漠,而师倾涯则是眼神微波,他看着晏长河,忽地就微微一笑,道:“长河哥哥,你果真最是会哄人的。”晏长河脱口道:“我哄谁也不会哄你。”
    一时就有些安静,师倾涯注视着这个比自己略大些的少年,沉默不语,他看似很平静淡定,但实际上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有微微的波澜,虽然知道自己与晏长河之间是有利益关系为纽带,这是前提,但不知不觉中,还是有些不快,与此同时,心头渐渐浮现出平日里相处的画面,想到此处,师倾涯忽然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过他虽然没有将这些心思都露在脸上,但晏长河出身皇家,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如何会看不出这美丽少年的心情忽然变得低沉起来,见状,神色微微一动,就道:“倾涯,你怎的好象不开心了?”
    师倾涯淡然笑道:“好端端的,我有什么不开心?”他一扬手,剑光再次亮起,终有某种冲动忍受不住,整个人已纵掠出去,宛若长虹贯日,剑光团密得水泼不进,渐渐的,师倾涯运剑到极致,心随意转,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在胸中鼓胀激荡,当下只听一声清啸,师倾涯随之腾身而起,一剑之威,竟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清清湖水,被平推出去,肉眼可见的波纹以剑尖为中心,向周围扩开,这‘青莲剑歌’原本师倾涯还并没有彻底领悟,但此时他却莫名进入到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里,将此剑诀终于完整地施展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却突然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师倾涯只觉得一道前所未有的锋锐剑气瞬息来到身前,刺得他双眼几乎无法睁开,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坠入冰窖一般,四肢都几乎被冻僵了,他大骇之下,白皙的额头瞬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且不说来人究竟是如何避过重重皇宫守卫来到戒备森严的此处,只说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对于此人究竟是如何靠近又如何现身乃至动手,竟是全然无所察觉,对方武功之高,远超想象,就似是从天外而来,突然降临人间一般!
    心思电转之间,师倾涯终究临危不乱,竭力向后急掠,同时一剑刺出,与此同时,只见一道青影飞掠如电,速度之快,无限接近于凝滞,刹那间竟是让人出现了一种混乱的错觉,师倾涯心神都为之震慑,他甚至连对方的容貌都无法看清,只知道在这一瞬间,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抹流光,又或者是一缕风,无所不在,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东西,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应当,让人无法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面对这等自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的境地,师倾涯骨子里的某种东西竟是被激得就此苏醒,尚且稚嫩的少年不但没有颓丧束手,反而厉叱一声,手中长剑激刺而出,璀璨夺目的光华猛地在刹那间疯狂爆发出来,凌空直下!
    附近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了一般,每一丝动作都变得沉重无比,但少年那璀璨的剑光却不在其内,那光芒如此刺眼,又如此绚烂,仿佛这一刻就连阳光也要消退,只剩这清冷又极其傲烈的一抹光辉,最终化为一点寒星,迅速且无限扩散开去,这时却听一个声音低低一笑,随即一点淡淡青芒无声无息间弹出,下一刻,师倾涯闷哼一声,就好象一块石头似的横空飞出,斜斜趔趄着落在地上,‘蹬蹬蹬’一连后退了十余步,这才总算是勉强站住了,少年面色微微潮红,大口喘着气,但是却没有受伤,这时晏长河已抢上前来,将其扶住,急切道:“倾涯,你伤到哪里了?”而那抱剑少年却是仍然站在原地,目光死死望向一处,师倾涯没有回答晏长河的话,眼睛只牢牢盯着远处那背对着自己的纤细人影,那人一身素色衣袍,负手而立,沐浴在日光中,不过是一个背影而已,就已经给人一种无限美好的感觉,整个人透着一股出尘意味,师倾涯微微喘息道:“……父亲?”
    说着,赶上前去,来到对方面前,就见这位千百年来无出其右的绝代魔头素袍淡衣,头顶挽了个简单的髻,眼神平淡无波,不曾流露出半点情绪,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照水青莲,浓淡得宜,若论容貌,师倾涯本身已是极罕见的美少年,钟天地之灵秀,但此人虽看起来也是少年模样,但容色之盛,已超出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极限,非笔墨所能详尽形容,师倾涯与之相比,就似星子与明月的差距,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综合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其美,尤其那周身的气度,更是让整个人多了一份令人呼吸不畅的神秘力量,一时间师倾涯见了对方,清美的面孔上就露出了惊喜之色,连忙见礼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儿无礼,竟没能前去迎接。”
    师映川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霎时间周围灿然生辉,他原本已是将近中年,但如今看起来却比自己的幼子还要稚嫩一些,唯有眉宇之间的凛冽与厚重才让他与青涩少年区别开来,他淡淡笑道:“本座刚刚回城,方才见你将那‘青莲剑歌’施展得圆熟完备,便出手试试你的斤两。”说着,伸手拍了拍师倾涯的肩,面露满意之色:“不错,原本以为你短时间内还不能将此剑诀吃透,却不想你如今已能将其运用自如了。”
    师倾涯听到父亲夸赞自己,心中欢喜,这时晏长河也已来到跟前,行礼道:“见过国师。”师映川的目光在他与师倾涯身上转了一转,对晏长河道:“刚才去看了你父皇,他正要遣人来召你,你这便去罢。”这时那抱剑少年也已经来到近前,行礼道:“小子千穆,见过教主。”与师倾涯和晏长河不同,他是第一次见师映川,身份也不能与二人相提并论,因此纵然上前,也只是微微垂首,没有直视对方,甚至不曾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师映川淡然扫了一眼少年那与千醉雪依稀有一二分相似的清秀轮廓,道:“罢了。”又看向师倾涯,这时方道:“涯儿,随本座来,你可以去看望你父亲了。”师倾涯闻言,精神微振,道:“是。”就对晏长河说道:“那么待会儿就不与你下棋了,我先去探望阿父,等到晚上再去找你下两局。”晏长河含笑点头:“好。”师倾涯将宝剑归于鞘中,递给那清秀少年,嘱咐着:“帮我拿回去罢,告诉碧鸟阿姨晚上不必等我吃饭了。”那少年点一点头,接过了剑。
    当下父子二人离开园子,师映川这时从腰间取下一只精美的银色小扁壶,拔开塞子,右手两指虚抬,顿时一道细细的晶莹酒液自壶内腾空而起,分毫不差地钻进了那淡粉色的微张双唇中,师映川慢慢品着,神态悠然,享受着美酒的醇香,师倾涯走在他右侧略靠后的地方,拿帕子擦了擦额上刚才被师映川突然出手所惊出的冷汗,这时候却听师映川忽然说道:“……这段时间本座外出不在,如今看来,你与长河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好了,但是有一句话你要记住:很多事情浅尝辄止就罢了,不要太当真,以免最终形成一个近乎执念般的想法……不过,本座听说那千穆才到摇光城不久,刚才看着,却似乎与你已经混熟了,看来他很对你脾气。”
    当年天下混战,乾国皇帝千呼兰于乾国覆灭当日,携皇后盖青青自尽殉国,遗有一独子,被万里赶来的千醉雪救下,带回万剑山,便是这千穆,后来就一直在万剑山修行,此子父母天资皆是寻常,但生的这个儿子却是资质优秀,多年来在万剑山勤勉修行,很少下山,不过身为武者,也不能只知道埋头修炼,足不出户,否则岂不成了呆子,所以近些年来随着千穆年纪渐长,也就不时下山历练一番,前段时间奉师门之命,随万剑山派往摇光城的队伍一起进京,将宗门今年按例需要缴纳的贡品押运到青元教总部,待贡品送到之际,正好师映川刚刚启程前往新城,这千穆到了京中,贡品交割清楚之后,其他人便返回万剑山,而他却是留了下来,他是千醉雪的侄儿,身份不同,很快就与师倾涯熟络起来,短短几个月之间,已是颇为交好。
    此时师倾涯闻言,神色一动,就有些拿捏不定的样子,这世上任何一个孩子对亲生父亲原本就是又敬又畏,更何况师映川并非普通人,师倾涯很清楚自己的父亲生性古怪,平日里虽然一般都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然而若是一旦当真作出了某个决定,那就是无可挽回了,当下轻声道:“父亲不喜欢么?”师映川看了他一眼,淡淡而笑,又喝了一口酒,这才说着:“倒也不是。年轻人有着自己的想法,这是理所当然,你们小孩儿家的事,自己拿主意,只不过本座要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自己上点儿心,多看,多想,不要轻易下结论。”
    师倾涯面色一正,道:“孩儿明白。”不过他又微垂了眼睫,声音却略微有些沉着地说着:“碧鸟阿姨跟我说过,人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让自己觉得开心就好,至于过后到底是会留下值得经常回忆的东西,还是让人一想起就觉得后悔甚至痛苦的遭遇,这些都是人生当中的重要财富……所以,我也是这么想的。”
    师映川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也不曾过多地说什么,只面带微笑地道:“等你以后经历得多了,你就会知道为父今日之言的重要……你要牢记不可轻涉情爱,这并非为父严苛,只不过世事如此,本无长情。”
    师映川所说的这番话,师倾涯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但组合在一起之后,不知怎的,这些字句所代表的意义却让他有些心神微惘,但他又不想问什么,这时就听师映川语气趋于冷淡,继续说道:“长河这孩子,像他父皇……皇帝这个人,无论是说什么话,都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很是坦诚,再加上自身魅力,这些混合起来,就仿佛是一坛最为香醇的美酒,味道绝顶,却又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毒,本座言尽于此,你能听懂多少算多少。”
    父子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外面的空场夹道,一辆大车就停在那里,这车驾体积极大,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屋舍一般,雪白帷帛垂下,两串紫金铃挂在左右二侧,清风吹来,叮当作响,由四头模样凶武雄健的异兽套着车,两名劲装大汉牢牢挽着缰绳,师映川与师倾涯二人上了车,车内自成一室,有美貌侍女奉上香茶,一时父子两个无话,过得多时,车驾出了皇宫,驶往另一方,那里与皇宫相接,朱门重重,亦有金龙绕柱,建筑巍峨,只是周围与皇宫不同,并没有身着大内制式盔甲的宫廷禁卫巡逻守护,而是由身穿长袍,袖口绣有血色莲花的武者把守,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腰悬莲牌的男女出入其中,这便是天下第一教派青元教的总部,也是世间所有武者敬畏的所在。
    车驾进入其中,师映川脸上微露倦意,他漫不经心地道:“一会儿就去见你父亲罢,你两位祖父也在,正好一并见见,还有你大伯。”师倾涯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二人,便点头道:“孩儿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两位祖父了,大伯也是一样。”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摩挲了一下少年的头顶,他眼下形貌比起师倾涯更显稚嫩,但师倾涯被他这般摩挲,依稀感觉到仿佛还是自己年幼之际,被高大的父亲抱于怀中抚爱,心中并无别扭之感,他看着师映川稚貌纤体,不由得就问道:“父亲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之久了,按理说这个阶段的人最容易长身体,应该已经有些变化,怎么孩儿却瞧不出父亲这副肉身长大些呢?”
    对于自身是否变化,师映川自然最是清楚,不过他早已猜测出几分,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就说道:“这是小事,为父如今与常人有异,这肉身或许数年才会成长些许,若要恢复从前模样,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可得。”
    两人随意说着话,未几,到了师映川的寝宫,父子二人下了车,师倾涯由下人引着,径自去见季玄婴等人,师映川则去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就快要变化,当下解去衣物,纵身入水,不久之后,只见池内水花翻腾不已,过得一时,转变为蛇身的师映川自池中出来,披上侍女提前放在一旁的长袍,这才出了浴室,来到一处清净房间,上榻盘身而坐,闭目开始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容貌尚且年轻,但一头长发却是白如霜雪,正是宝相龙树,这处房间分为内外两间,以珠帘相隔,外间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宝相龙树掀帘入内,只见室内一派明朗,靠窗的青玉方榻之上,一个形容妖异的少年正在打坐,身上所穿长袍虽然宽大飘逸,却掩不住一抹森森白尾,此情此景,梦耶?真耶?
    宝相龙树又向前几步,看着仍然静静在榻上打坐的少年,神情微惘,尽管早已知道对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但此时亲眼看到,自然心情不同,一时间师映川双眼不睁,依旧盘坐在原地,一副不闻外物的样子,额间一线怯颜红得隐隐泛着血色,要不是还有呼吸,整个人几乎就是一尊雕塑,有暖风拂入室中,带起了少年的长发,耳上长长的水晶垂穗亦在轻轻摆荡,宝相龙树这样看着半人半蛇模样的少年,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忽然就觉得微微有些寒冷,如此看了很长时间,他才声音有些微哑地道:“……映川?”
    师映川听得宝相龙树开口相唤,终于缓缓张目,他侧首目视着宝相龙树,这是对方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师映川见其神色,便道:“怎么,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怪异骇人罢。”
    宝相龙树沉默了片刻,既而缓缓头,他望着师映川皎如明月的秀稚容颜,道:“不,没有,我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我对你的容貌并不在意,否则当初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不会一眼看中当时相貌还很平庸的你了。”宝相龙树说着,已迈步走到师映川面前,他弯下腰,伸出手去,抚上了师映川分布着些许白鳞的面庞,眼神中微有波澜,他沉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映川,值得吗,为了所谓的长生不死,为了天下无敌,你所付出的这一切,果真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师映川忽然笑了一笑,他的神情纯净而淡然,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宝相龙树的眉心之间:“为了自己最终的那个梦想,我可以牺牲几乎所有的一切,更何况区区皮囊而已,又算得了什么?我完全不在意这样的小事……宝相,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没有经历过,就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我很清醒地尝过死亡的滋味,也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感觉,所以我绝对不要再次让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境地,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代价,哪怕是变成怪物,甚至更沉重的代价,你明白么。”
    师映川的眼神无比冷静,也无比认真,宝相龙树凝视着他,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师映川微微合起双眼,用手捏着眉心,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在那边多待一阵。”宝相龙树这次是与季青仙和宝相脱不花二人一起从蓬莱来到摇光城,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主要是来探望季玄婴,季玄婴如今成为师映川的阶下囚,这二人虽然自知无法向师映川求情,饶恕季玄婴,但那毕竟是亲生骨肉,怎能毫不关心,因此至少也要来见幼子一面,而宝相龙树则是要来见师映川,当初师映川身体变异的消息传出,宝相龙树爱他犹如性命一般,自然十分牵挂,但正好那时有要事脱不开身,后来等到有时间了,师映川却又前往新城,因此在后来得知师映川准备返回摇光城的确切时间之后,宝相龙树算了算日子,便赶来摇光城见其一面,正值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也准备探望幼子,于是三人便同船而至。
    宝相龙树在师映川身边坐下,叹道:“我在那边待着做什么,看着他,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宝相龙树口中的‘他’自然便是季玄婴,原本兄弟重逢当然是一件喜事,但联系到季玄婴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宝相龙树自然心情复杂,哪里还能在季玄婴那里待得住,对于这一点,师映川自然心知肚明,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心头的阴云,对宝相龙树道:“他终究是你弟弟,你即便心里恼他,也总要顾及到你父亲的想法。”
    宝相龙树叹道:“我明白。”说着,忽然微微咳嗽了几声,就用手压着太阳穴慢揉,师映川见状,就问道:“怎么了?”宝相龙树不以为意地道:“一点小毛病,没什么。”
    当下两人又说了些正事,末了,宝相龙树眼望外面如花景致,似是有所感慨,说着:“宝花这些年一直在外,不与家中联系,只偶尔传回几封书信报平安,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怎样了。”师映川闻言不语,他自然知道宝相宝花为什么要一直销声匿迹,不肯露面,此女对连江楼情有独钟,偏偏连江楼对其并无情爱之念,后来连江楼落入自己之手,若是其他人,宝相宝花必然是不惜性命也要去闯上一闯,营救心上人,但偏偏自己却是宝相宝花的表弟,不但与宝相一族有着紧密的关系,而且权倾天下,宝相宝花又如何救得了人?在多方矛盾与心灰意冷之下,以宝相宝花的性子,在外漂泊也就成了意料中之事。
    两人聊了一会儿之后,有人来请宝相龙树过去,是宝相脱不花那里有事吩咐,一时宝相龙树离开,师映川想了想,也出了屋子,片刻,他来到一间内殿,推门进去,连江楼正睡在床上,旁边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师映川蜿蜒来到床前,俯身看着床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男人,道:“还不舒服么?”连江楼如今修为被禁锢,体质与普通人没有区别,最近又旅途跋涉,长时间待在水上,便生了病,好在只是一点小问题,并无大碍,上岸之后休息两日就是了,因此师映川也没什么担心的,一时他坐在床边,将那碗药汁端起来,莹白如玉的手心上似有若无地微微现出一抹青芒,顿时原本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就仿佛被扔进了冰窟里一般,变得温凉起来,师映川这才将碗递过去,道:“喝罢,已经凉了。”
    连江楼坐起来,拿过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师映川伸出舌头,轻轻舔去对方嘴角的一丝药渍,布满鳞甲的手背在连江楼脸上顺势一划,眼里有幽幽炽热之色,淡笑道:“看到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心痒得紧,可惜我这个身体看起来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长成的,说不定需要几十年才能够长到可以与你行房的程度……不过这也不打紧,以你的寿元,完全不需在意这样的小事,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为我生儿育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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