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道:“今早我去找过北凉公主...”
    “你去找她干什么?”
    “你急什么?”
    裴瑯自知这事因他而起,不好辩驳赵鸢。只是,他在心中隐隐觉得,赵鸢变了。
    她和在长安时完全不同,她的知书达理,听话懂事,都在慢慢消失。
    赵鸢道:“早晨田刺史着急忙慌地来了驿馆,说是接到消息,晋王要来巡边,王郑两家作陪。前几日我写信向王家求兵,他对我的信视而不见,北凉人屡次三番侵略边关,他们视而不见,一听我们扣压了北凉公主,立马要来巡边,明摆着是来问罪的。”
    裴瑯蹙眉片刻,道:“鸢妹,这事你别掺手,就当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裴瑯,虽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参加科举入仕的,可是,既然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该再活在你和父亲的羽翼之下。我出的馊主意,是对是错,我都要为它负责。”
    “他们从凉州过来,最快后天才能到,我们还有一天时间,鸢妹,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去劝沮渠燕。”
    赵鸢老老实实道:“我信不过你。”
    若是信他,也不会有这一出事。
    “裴瑯,我问你,你与沮渠燕之事,你可有半点主动?”
    赵鸢从裴瑯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你从前去坊间作乐,母亲劝我不要当回事,因为长安的公子都去那里,你我尚未婚嫁,我也无法掺手你的事,可唯独北凉公主这一桩,我忍耐不了。裴瑯,你知道你与她之间,隔着祖辈的深仇么?你的祖父、父亲,死在胡人箭下,距今不满二十年,你怎敢在他们忠魂镇守之处,与北凉的公主有苟且私欲?”
    “鸢妹,我当时以为她不过是普通胡女...”
    “普通胡女就能和她如此了?裴瑯,光是我知道的,已经有好几桩了,我甚至不敢想,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鸢妹,你从前不这样的,怎么一考上进士,人就变了?”
    赵鸢知道自己没有变,因为她只是将从前想说却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大概是从前考不上进士,只有和你成婚一条出路,只能忍你,现在我有别的路可选,大不了,你退了我的婚便是。”
    “你若真忍不了我,可以跟你父母提出退婚,你知道一个女子被退婚,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知道。
    被退婚,意味着人言可畏,她会死于别人的猜忌和唾沫星子之下,所以她对裴瑯一忍再忍,忍到她忘了自己本不是个擅长隐忍之人,忍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裴瑯,你总是想方设法把责任都推给我,可从来不是我要你与人苟且的!”
    裴瑯是裴家三代独传,他父亲去后,由祖母将他养大,养了他一身骄纵性子,又长了一张风流面皮,能文善武,女皇几次公然赞赏他,在长安世家公子中,他也是翘楚,这样的人容不得别人挑刺。
    他被赵鸢的话激中,拉缰绳调转马头,赵鸢追问:“你去何处?”
    “我去告诉沮渠燕,我答应娶她,让她退兵!”
    赵鸢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阿元瞧见了,上前宽慰道:“赵姑娘,我们侯爷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个意思!他明明是担心你被问责,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阿元,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替他辩解。我同裴瑯认识的时间,同你一样久,若他是你说的那样,我倒也不用担心招蜂引蝶了。”
    “赵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我认得路,此处距驿馆不远,一路都有逐鹿军,你不必担心。阿元,多谢你的安慰。”
    阿元不放心,派了几个士兵在她身后跟着,赵鸢知道有人跟她,她刚和裴瑯不但没有解决问题,还加深了矛盾,她心里烦躁极了,此刻只想要尽快摆脱这些看着她的人。
    赵鸢快马加鞭,一路扬尘,跟得后面的士兵心惊胆战,生怕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后来还是安全抵达了驿馆,见赵鸢下了马,他们才放心离开。
    赵鸢回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太阳高悬在她头顶,她急渴望一口凉水,于是走到井边,自己打了桶水上来,先是手捧着喝了一大口,觉得还是不解热,于是一脸埋进凉水里。
    “赵大人,你要洗脸的话喊我打水给送屋里去啊,你是太傅千金,当众洗脸,叫哪个爱嚼舌根的看见,该恶意编排了。”
    赵鸢闻声,倏地把脸抬起,回头。
    她身后站着李凭云和六子,六子手里,举着两个甜瓜。
    赵鸢用手掌擦了把脸,斯文道:“李大人,六子兄弟。”
    六子说:“我得先把瓜放地窖里存着,到晚上拿出来,冰凉可口,刚好解热,赵大人,晚上记得出来吃瓜。”
    赵鸢道:“多谢六子。”
    六子抱着瓜小跑离开,只留下一串话,“李大人,跟赵大人说话客气点。”
    赵鸢瞅瞅李凭云,发现李凭云压根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他们俩,可真是除了第一天比较熟之外,再无纠葛了。
    赵鸢作揖:“李大人,赵鸢失礼了。”
    她嘴角一直沉着,连假装的笑意都提不起来,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心情糟糕。
    李凭云道:“既然知道失礼,下次注意些。”
    不哄她一下吗?不哄也就罢了,好歹说话客气点嘛。
    “是,下官记住了。”
    李凭云背着手,从赵鸢身边经过,丢下四字:“衣领湿了。”
    赵鸢低头一看,自己衣领被水浸湿一片。她转身朝着李凭云背影行礼:“多谢李大人提醒!”
    看着李凭云的背影,田早河的话忽飘入赵鸢耳中,蛊惑似地不断重复。
    「你给他买点好酒,他肯定帮你。」
    你给他买点好酒,他肯定帮你。
    他肯定帮你。
    他肯定帮我的...
    “李大人!”赵鸢脑子一热,叫住李凭云。
    就算李凭云不帮她,听听他的思路,让他提点一二句也是好的。
    李凭云步子停在木楼梯前,他肩膀半倚在墙上,“何事?”
    “今早田刺史来找下官,说起晋王和王郑两家这几日要来巡边,不知李大人知道与否?”
    赵鸢站在李凭云低处,李凭云看她时,眼皮轻阖,眼底有清光。
    烈阳从顶棚的缝隙里照下来,在他身上打了一簇光束。
    赵鸢想,不愧是李凭云,哪怕他依旧胡子拉碴,却注定是站在光中之人。
    “知道啊。”
    赵鸢道:“不知可否请指点下官一二。”
    “好啊。”李凭云果断说,“赵大人,你求我,我就帮你。”
    这么爽快?简直爽快到赵鸢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等着帮自己呢...
    李凭云...原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赵鸢城府还不深厚,眼神清灵。
    她不知那束自李凭云面前倾斜而下的光,正照在她自己的脸上,她眼中的悲喜变化,都被李凭云尽收眼底。
    第12章 做戏要投入7
    无数灵动的粉尘在光束间飞舞,赵鸢同李凭云之间,只隔着一道台阶的距离。
    赵鸢只要斗胆上一个台阶,或是李凭云愿意向下一个台阶,他们都会并肩而站。可一个人不敢向上造次,另一个不愿屈尊降贵,于是便早就了这个局面:一个低头低得颈椎疼痛,一个抬头抬得脖子抽筋。
    赵鸢心里不断琢磨着李凭云的话,只要她肯求他,他就帮自己解决燃眉之急。
    李凭云见她眼珠子左右乱转,半天不做决定,恰有几只苍蝇飞了过来,嗡嗡嗡嗡地惹人烦恼,他转身朝楼上走去,棚顶有一处木板掉了下来,刚好挡着路,李凭云弓腰低头从那里过去,这时赵鸢才反映过来。
    李凭云转眼已经上了楼,赵鸢喊他道:“李大人,留步!”
    她喊罢,两条腿蹬蹬踏上台阶,向上跑去,碰到那挡路的木板,她直接用手给挡了过去。
    李凭云听到这急促的上楼声,提醒她:“别在我面前摔了。”
    赵鸢感动不已:“多谢李大人担心。”
    “我不想替赵大人负责而已。”
    赵鸢心里早已认定李凭云是一个嘴硬心软之人,她抿起嘴唇,纯真而羞涩地笑道:“李大人,我都懂。”
    “赵大人,想好怎么求我了?”
    “李大人,我不求您。”
    李凭云的眼睛太幽深,赵鸢不敢凝视,起初她说话的时候,只敢望着他腰间的配饰,那些环佩玉饰品,她甚至能想象得到风吹起时,它们叮铃作响的撞击之声。
    可随着她这句话说出口,心境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她仿佛被打开了一道门,门外的世界,她见所未见,于是她抬起头,一边看着李凭云的脸色,一边沉稳地说:“求人始终低人一等,我才华官阶虽皆不如您,可我有一颗想与您比肩之心。”
    李凭云挑眉:“是么?那你想怎么样。”
    赵鸢愈发大胆:“我要与您比酒量,若您赢了,赵鸢自然悉听尊便,若赵鸢赢了,请李大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行啊。”
    赵鸢寻思李凭云是不是忘了他们第一次比酒的情形,当时可是她赢了呢。李凭云这么爽快地答应,赵鸢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难道...李凭云明知自己会输,故意让她?
    可她说到底,只是他的一个下官而已,他们相识也不过几日,他凭什么帮她...
    “李大人,我让六子替我买酒来。”
    “你要在驿馆喝么?”
    经李凭云一提醒,赵鸢意识到自己不能在驿馆和他比酒。驿馆里,不但有她的未婚夫在,还有许多士兵,她偷偷喝酒,自然不能教他们发现。
    “那李大人,我来定酒楼,就定明月楼如何?这是玉门关唯一一家开门的酒肆了。”
    “赵大人,为避人言,保护本官名节,你我分头而行,清楚么?”
    “清楚,这个自然清楚。李大人,今夜我在明月楼恭候,不见不散。”赵鸢朝李凭云作罢揖,又蹬蹬跑下了楼梯。
    李凭云眯眼看着她拂动的衣袖、发丝,默数了三下,三下刚到,她又转了回来。
    赵鸢站在院子里,抬头便能看到二楼走廊上的李凭云,她尴尬道:“李大人,我得先回屋一趟,再去订酒楼包房。”
    一切都在李凭云预料之中,他朝赵鸢眨了下眼,然后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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