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贪官脏手掐住了无辜百姓的喉咙。
    生民之苦,无需奏乐,本就是一曲万古悲歌。
    赵鸢听罢,对另外二人说:“这篇贺词,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她曾是边关的一名百姓官,当她膜拜皇城巍峨时,却将她的百姓抛诸脑后。
    女皇见群臣鸦雀无声,缓缓走下祭台,对百官道:“昨夜,冯卿将这份贺词送来,朕看罢了 ,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想拿来和众卿分享。往日,朕做决定,都要经过众卿反复斟酌、衡量,今日是朕寿辰,便不顾陈俗,擅作主张免除边关五年农税。”
    此时的赵鸢还不懂什么叫作“政治作秀”,她的身影没入百官之中,与他们一齐叩拜,高呼:“吾皇万岁。”
    “此文为新科状元高程所作,大邺如今正缺这样秉笔直书的人才,吏部听命,今任命高程为监察御史,监察百官,诸卿可有异议?”
    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直接为皇帝所用。百官就算有异议,也无权提出来。
    高程能去御史台,赵鸢比任何人都高兴,只是...高程的前程定了,那她的前程呢?
    女皇转身走回祭台,百官面面相觑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天上的动静。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啼划破长空,所有人抬头望去,一只隼低空掠过百官的官帽,立马有武将大喊:“拿弓箭来!”
    话还没传开,那只隼竟掠过了女皇面前。
    它松开爪子,一粒石子儿似的玩意落在祭台上,御前侍卫惊慌失措地去护驾,女皇看向祭台上落下的那枚物体,是一颗菩提子。
    大邺尚佛,菩提有智慧之意。
    未等御前侍卫来得及护驾,那只隼已向高空的云层展翅而去。
    冯洛大呼:“此隼乃天兽祥瑞,将有大吉!”
    赵鸢是祠部司出身,祠部司有一项职责是将各地的自然征兆解释为祸福吉凶,她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景象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马屁拍的,她心服口服。
    无论这“祥瑞”是真是假,女皇是龙颜大悦了,特地为百官加餐,就连赵鸢这席也没落着。
    宫宴,除了流程更繁琐,场面更宏大,和普通的民间宴席说不出其它区别。赵鸢心里只惦记自己如何才能让女皇注意到她,她端着碗筷麻木地送着饭,丝毫无心歌舞。
    此时,表演场上的乐官退下,换上抱着胡琴的乐师。礼官道:“陛下,这是安都侯特地为您献上的歌舞。”
    说裴瑯是整个长安城最会享受的人也不为过,裴瑯为女皇寿辰准备节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场上胡琴、琵琶、排箫、箜篌、战鼓齐鸣,胡乐和汉乐交叠奏出大气磅礴的邺宫礼乐。
    今年状元高程的胡人混血身份,再次引起胡汉融合的话题,裴瑯进献这样的表演,倒是别出心裁。
    赵鸢边吃边想,裴瑯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在众人心中的纨绔形象啊。
    “嚯!”
    一旁吃食的胖子大喊一声。
    赵鸢仰头看向表演场上,只见那舞娘腾空飞起,绷着脚连转几十个圈,身若惊鸿。
    这是把杂技团搬来了么?赵鸢寻思着。
    赵鸢和表演场相隔太远,看不见舞娘的身姿,只能看到她转到战鼓旁边,拿来鼓槌,铿锵有力地击了三击鼓。其它的奏乐听闻这三声击鼓,瞬间停止演奏,鸦雀无声。
    那舞娘再次来到表演场中央,她双手合十扣在胸前,弯膝下跪,掷地有声道:“北凉沮渠燕,率北凉臣民心意为陛下贺寿,祝陛下寿比天齐,大邺千秋万代。”
    赵鸢险没拿稳筷子,当然,没拿稳筷子的不止她一个。
    沮渠燕的父亲北凉王正是垂危之际,沮渠燕她兄长手中夺来了北凉军权,她作为北凉实际的操控者却称大邺的女皇为陛下,这意味着臣服。
    “北凉愿臣服□□,请求□□庇护。”
    收复西域都护府,这是几代皇帝所谋之事,在女皇这一代终于实现了。
    她放声大笑道:“今日果然有大吉!来人,请沮渠公主上座!”
    赵鸢眼睁睁看着宫人为沮渠燕在上座加了单席,而自己只能抬头仰望这一切。
    今日她怕是没有机会能和女皇说上话了。
    沮渠燕落座前,忽然道:“陛下,臣女有两个不情之请。”
    比起收复藩国的功业,任何代价都不值一提。女皇慈爱道:“沮渠公主请讲。”
    “第一个请求,是为北凉境内百姓。请女皇能像爱护自己的子民一样爱护北凉百姓。”
    “既北凉愿意称藩,北凉的百姓,就是我大邺的百姓,不论是孤还是各位大臣,都会对他们一视同仁,那你的第二个请求呢?”
    “第二个请求是为臣女自己。臣女如今已过婚嫁之年,想为自己在大邺寻一门好亲事。臣女与安都府裴侯,一年前于边关相逢,一见倾心,斗胆请陛下为臣女赐婚!”
    女皇思忖一会儿,道:“公主可知道,裴侯与我朝太傅有姻亲之约,这是先帝做主的婚事,太傅为大邺鞠躬尽瘁,朕不能因为你而委屈了太傅一家。”
    安都侯一族是开国勋臣,若能与北凉联姻,对稳定西域大有意义。
    沮渠燕忽然看向宴席上的宾客们,高声道:“赵家姑娘,你可愿意将裴侯让给我?”
    赵鸢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进入女皇视线的。
    她惊惶地站起来,在这匆忙瞬间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反正父亲就坐在女皇身旁,一直都是他给自己做主的,现在把决定权推给他就成了。
    她的婚事,过去不由她自己说了算,以后大抵还是。
    宫人将赵鸢领到女皇面前,这一路,她能察觉到百官们的注视。
    若她不同意退婚,就是不顾全大局。而若她同意退婚,就是懦弱可欺。
    两难之际,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穿入她的耳朵。
    【赵大人,你是个姑娘,没人不允许你委屈。以后受了委屈,要说出来。】
    李凭云实在会操纵人心,明明他今日不在场,依然操纵着她的行为。
    临面圣那一刻,她双膝用力地跪在女皇面前,趴伏在地,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第69章 受了委屈要说出来3
    大邺是以儒治国的国家,上至天子下至万民,都活在以“儒道”正身的信条中,人只被允许接纳、宽容、感恩,而不被允许索取。
    赵鸢公然在殿前诉委屈,此举多少显得不得体。女皇发声前,群臣谁也不敢先出声,大臣们有的为她捏把汗,有的则等着看她和赵太傅的笑话。
    就连一向包容她的裴瑯也想,赵鸢莫不是突然疯了?
    赵鸢跪在女皇脚下,再次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她连叫两次委屈,大臣们颇有些理解了。太傅的女儿,虽比不上沮渠公主的政治价值,也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被公然抢婚,委屈才是人之常情。
    女皇沉默地看着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姑娘。
    她虽是自己选出来的进士,但以她目前的官职,还没有资格面圣。女皇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赵太傅的女儿,既然是赵太傅亲自教出来的,那秉信当与太傅无差。
    赵太傅是擅长忍辱负重的人,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敢做出当众喊冤这般有失风骨的事,女皇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她继续一语不发,而眼神也变得压迫起来,以此试探赵鸢的能耐。
    赵鸢喊了两次委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她不禁心灰意冷,内外宫廷这么多人,莫非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委屈么?
    她用骨气缓缓撑起自己的腰板,仰头,直视女皇的眼睛。
    “陛下,为两国百姓和睦,臣女不能不让,可我与裴侯自幼订婚,青梅竹马,要我退让,如同让我拿刀子剜了自己的心。”
    裴瑯和沮渠燕倒吸一口凉气——退婚不是赵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么?他们为她铺好了路,现在只需她轻轻点头就好了,她不会在这时候犯轴吧...
    允许官宦世族们的嫡女参加科举,这是女皇亲自颁发的政令,是她所谋多年之事。可这么些年,成百的女学生往国子监里送,一路杀出来的只有赵鸢。
    女皇颔首看向眼前的姑娘,在她的眼里,她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勃勃野心。
    而且,她是这么年轻。女皇不禁想,若自己在她这个年纪,能有她的野心,她的机遇,就不会受那些委屈了。
    “赵家小娘子,朕是一国之主,一来要为大邺着想,二来要为每个臣民的尊严着想。朕不会委屈你的,今日是朕生辰,朕赐你一个愿望。”
    赵鸢尚未习帝王之术,她不知女皇的赐恩,其实是一场考验,她给出的答案将决定她的未来。
    赵鸢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以双手、额头贴地,伏在女皇面前:“陛下,微臣本为尚书省礼部祠部司主事,年初时,由臣邀请入宫讲经的高僧在长安圆寂,微臣因此被停职,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
    女皇完全不知这事,她侧头问一旁的陈国公和赵太傅:“赵卿,陈国公,赵家小娘子所言,是否属实?”
    陈国公虽是女皇的亲兄长,但他如今官爵加身,全是仰仗女皇,他说了一番找补的话术,违心地抬了抬赵鸢。
    赵太傅则是一向秉公处置的态度:“此事确实为赵鸢失职,停职是正常处理。”
    “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女皇嗔怪道,“朕与诸位大臣,可有人从未犯过错的?高僧圆寂,顺应天道,你们却将罪推到主事官的头上,朕若不知道此事,那赵家小娘子就会被永远停职。她是太宁八年的国子监进士,国子监千辛万苦培养的进士,你们说远望就冤枉,是瞧不起她年轻,还是瞧不起她是个姑娘家?”
    赵鸢方才喊冤时没有恐惧,此时女皇一番体恤的话,竟让她颤抖不已。
    她指甲陷入手心,心中道,原来委屈真的有用。
    女皇道:“小赵卿,今日朕为你主持公道,从明日起,你官复原职,继续在礼部主事。”
    赵鸢不可置信,激动道:“微臣谢主隆恩!陛下天恩,微臣永世难忘!”
    女皇此时的目光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抬头说话,让朕认认我大邺第一位女进士的脸。”
    “是。”
    “朝廷的琐事太多,朕忘了你的名字,来,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赵鸢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回陛下,微臣赵鸢。”
    “鸢字该如何写?”
    “回陛下,赵鸢的鸢,不是渊远留长的渊,也不是鸳鸯戏水的鸳,是鸢飞鱼跃的鸢。”
    女皇心中想到了“狼顾鸢视”四字,方才,她明明在这个姑娘眼里看到了狼鹰的目光。
    一旁的礼官冯洛闻声,顿然道:“鸢,即为隼,恭贺陛下,这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礼物!”
    女皇早年为妃时被囚道观,对神鬼之说虽谈不上深信,但非常敬畏。她听闻冯洛的解释,大喜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赵鸢愣怔了,她算哪门子祥瑞?而且,祥瑞是兽,她是人啊。
    她诚惶诚恐道:“陛下,臣不敢,臣...只是个庸人,只愿不负多年所学,为万民效力。”
    她每句话都发自肺腑,但落入这些老谋深算的大臣耳中,就另有解释——这赵太傅的女儿,真是擅长马屁之道。
    女皇道:“大臣们,听清楚了么?”
    女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褒奖了赵鸢,尚书省也不敢闲着,趁吃席时,陈国公传令让吏部赶忙去写让赵鸢的复职文书。
    这一切对赵鸢来说太过震撼,她回到席位,感觉到不时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浑身不自在,于是连喝了两杯酒给自己壮胆。
    酒喝的太猛,想吐。她溜出去寻找清静,失神地走着走着,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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