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爷举起?拐杖,用拐杖尾端戳向陈国公脑门,“你还是不?灵光啊。我来之前,找过柳霖那阉人,听他说,吏部有个叫周禄的小主事,和李凭云是同乡。”
    陈国公颤巍巍道:“父亲,我这?就?叫人找周禄过来。”
    这?是个寻常的宁静夏夜,但所有人的命运,都因这?个夜晚而改变。
    第二?是阴雨天,适合休息,赵鸢没听到叫早的更声,一觉睡醒来,窗外下着软绵绵的小雨,合欢树的绒花落满窗前。
    她自言自语道:“不?用当值可真好。”
    她又直挺挺躺了?下去,打算伴着雨声睡一个回笼觉。
    闭上眼睛,她开始回味昨夜的美梦。
    月色,合欢花,李凭云。
    月色,合欢花,李凭云。
    月色,合欢花,李凭云。
    昨夜不?是梦!
    赵鸢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她想到昨夜信心满满告诉李凭云要做饭送给他,趿上鞋就?往伙房方向跑去。伙房炊烟袅袅,饭香扑鼻,已到了?要用膳的时间,此时再从头?开始学下厨,李凭云显然要饿死?了?。
    赵鸢拿来食盒,将饭菜装得满满当当,唤来车夫前往尚书省。
    尚书省是天下第一衙门,六部二?十?四司坐落在皇城以西的永乐门外,这?里向来威严肃静,今日门口却围满了?书生。
    守门士兵拿着兵器哄人,尚书省乱作一团。
    车夫道:“小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鸢在尚书省也待过一段时间了?,她清楚,这?等热闹,只有一个可能:有贪官落马。
    “应当是御史台来捉人了?。”
    车夫不?寒而栗:“这?尚书省的官员可真难做。”
    赵鸢道:“各行各业都一样,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难做的。”
    门口乱成一锅粥,她暂时进不?去大门,只好先在马车里等待。赵鸢刚把食盒放在身侧,一声巨响传来,车夫惊叫一声,然后传来士兵呵斥。
    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一块板砖落落在地上,一个书生被士兵制服,想来,是那奋青书生拿板砖砸贪官了?。
    “李凭云,枉我以你为友,你竟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天道何公啊!”
    赵鸢听到“李凭云”三字,跳下马车,跑到人群里。
    两个官差押着李凭云,李凭云没带官帽,他的发髻颇有些凌乱,周围的书生们不?停谩骂,他始终冷漠地目视前方,任何人都进不?了?他的眼睛,任何话都进不?了?他的耳中。
    而今日被派来拿人的御史台官员,恰是高?程。
    高?程铁青着脸对那些书生说:“李郎中尚未定罪,他仍是朝官,你们若再敢对朝官不?敬,依律处置。”
    “多少人熬到鹤发,熬到了?油尽灯枯,取不?得半分功名,李凭云一个贱民,却能进士登科,哈哈哈哈哈,上天要亡我大邺士人!”
    “贱民”的字眼刺痛赵鸢的心。
    她无法计较后果,推开前面挡着的人,要去同那些谩骂李凭云的人争论,肩膀却被人扣住,赵鸢回头?,六子一身书生打扮,混在人群里,低声说:“今早洛川县令向御史台弹劾,状告李大人瞒天过海,以贱民身份参加科举,这?回八成是有人要整李大人,弹劾前脚到,后脚就?有人在城里贴了?告示,问罪李大人。这?些书生真是些白?眼狼,平日他们没少受李大人恩惠,这?个时候,却好似跟李大人有着深仇大恨,仿佛他们没考上进士,都是李大人害的。”
    赵鸢自己?经历过这?些书生的愤怒,知道这?些人愤怒的根源。
    他们是最金贵的男儿?,有盖世才华,却求官无门,而贱民和女人却能踏上仕途,换成是谁,心里都会不?公。
    不?公存在于方方面面:出身、相貌,智识,但这?些不?足以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天壤之别?。
    真正的不?公是什么?
    是当旁观者像被开水烫了?的泥鳅一样大失方寸,当局者的宠辱不?惊。
    赵鸢很想上前帮李凭云谩骂回去。她想问问那些读书人,贱民如何?礼崩乐坏之际,孔夫子能说出有教无类的话,而大邺这?样繁荣昌盛的年代?,读书人眼里却容不?下一个贱民。
    六子说:“此事这?么快就?传遍长安,有九成是有人故意?为之,我让道上的兄弟去查一查。”
    赵鸢道:“不?用查了?,是周禄。朝中年轻的官员,只有我和他知道李大人的出身。”
    “这?个王八犊子,我卸了?他的胳膊。”六子拳头?作响。
    赵鸢摇头?:“周禄亦有把柄在李大人手上,他绝不?敢弹劾李大人,想必这?一次他背后还有其他人。”
    六子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赵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到了?山穷水尽处,李凭云都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现在他走到了?山穷水尽,谁能给他一条路?
    赵鸢道:“我去求我爹。”
    “你爹...会帮李大人么?”
    赵鸢预想不?到未来,她的懦弱在此刻尽显无疑。
    可是当她看到人群里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时,心底也会生出一股力量,催逼她挺起?脊梁骨,为他全力以赴。
    回府的一路,赵鸢都在琢磨说辞。
    这?些年来,赵太傅专注培养国子监授课的博士,他既不?收学生,也不?问朝政,嫡亲弟子出了?事,也不?多过问。要说动他去帮李凭云,赵鸢只觉得难如登天。
    到了?家门口,她仍未打好腹稿,忧心让她没能注意?到府前停泊的陌生的轿子。
    入了?门,忠叔打着战栗,“小姐,宫里来了?人,带了?圣谕,召你入宫。”
    女皇要见她?赵鸢灵敏地感觉到,一定是为了?李凭云的事。
    她换了?身正式的着装,赵府门前那辆低调的轿子,正是女皇派来接她入宫的。
    轿子从谨门入宫,那里是宫人通行的偏门,赵鸢也猜到了?,此举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意?识到,此次李凭云出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复杂。
    轿子穿过太液池,来到女皇起?居的北斋堂。
    一个严肃的中年宫女走来:“赵小娘子,陛下正在沐浴,请你随奴婢来,奴婢伺候你更衣。”
    赵鸢行礼后,也不?敢多问,任由?宫女将她折腾一通,最后送入居鹤宫。
    居鹤宫是女皇专用的汤池,屋中处处可见白?鹤雕饰,有些是瓷的,有些是玉的。
    女皇半靠在浴池边,两个年轻宫女跪在身后,一名给她捏背,另一名用香露在她背上涂抹。
    赵鸢不?敢直视圣体,她跪在女皇背后,小心谨慎地呼吸着。
    “惠荣,你去伺候赵家小娘子。”女皇懒洋洋地吩咐道。
    原本?伺候女皇的一名婢女起?身,盈盈来到赵鸢面前,“赵小娘子,奴婢侍奉您入浴。”
    赵鸢立马磕头?:“陛下,下官不?敢!”
    几个女婢咯咯笑了?起?来,女皇也笑了?,“你们这?群小蹄子,平日只有朕在的时候,可不?敢这?样放肆。看来,你们都很喜欢赵小娘子呢。”
    惠荣和另一名宫女推着赵鸢进了?汤池,汤水温度适宜,池底机关冒着带药香的水泡,倘若面前换个人,赵鸢肯定得惊叹此水只应天上有。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圣,竟是在浴池里...这?些年未曾听过女皇有男宠的传闻,难道,女皇近的是...女色?
    “赵小娘子,你是自周文王以来,第一个在朝做官的姑娘,怎么,你也和那些庸俗之辈一样,怕朕么?”
    “下官不?敢。”
    “那为何不?敢抬头?看朕?”
    赵鸢想,若她的帝王是个男人,此时她都不?至于如此窘迫。
    可她的帝王是个女人。她和千秋万代?中所有的帝王都不?一样,因为她的与众不?同,才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赵鸢缓缓抬起?头?,在她目光上移的过程中,无意?看到了?清澈的池面下,女皇的身体。
    她的肚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那条疤是一条巨大的裂缝,几乎是盘旋在她金贵的身体上。
    赵鸢没能藏住眼底的惊慌。
    女皇柔声问她:“朕的疤吓到了?你么?”
    第86章 弑子之母2
    “这是我生?第一个孩子时, 留下的疤。当初朕和文妃二人同月怀上龙胎,谁先生?出孩子,便是皇长子。文妃宫里的产婆已经待命了, 朕肚子里?却没有半点动静。后来?, 在她临盆当夜,朕的亲哥哥命人拿刀划开了朕的肚子, 那年, 朕还不到十五,也?不知自己是究竟怎么活了下来?, 命保住了,这疤却怎么都消不掉, 莫说你这没出阁的小娘子, 有时朕自己低头看到这疤,也?会被吓到。”
    赵鸢还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等她知道的时候, 就再也?不想了解这回事了。
    她听到女皇的回忆,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她靠着父亲和女皇的庇护,走到今日, 已觉得步履维艰,而眼前的人, 又经历了多少才走上了九五之?尊的高处呢?
    “陛下, 下官不是怕, 下官只是...心疼。”
    她说完,又立马低下头, 不敢直视圣颜。
    赵鸢本长着一张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面容, 入仕以来?的种种,让她的眉宇变得更悲悯犹豫, 目光却更沉着稳重?。这是一张难得的善面,女皇身边的女官们对她有着天然的好?感。
    跟随女皇多年的齐老嬷嬷说:“赵家小娘子真是个珍珠似的人儿。”
    赵鸢被夸得脸红,女皇轻轻笑了笑,而后命那几个年轻宫女下去,只留下齐老嬷嬷和惠荣两个。
    “礼部李凭云郎中的事,也?不知你听说了没。”
    赵鸢在女皇面前不敢欺瞒,她颔首道:“李郎中是下官入仕以后的第一位长官,对他的事,自然会比别?人更关心一些。”
    “赵小娘子,今日朕唤你在此相会,是因为厌烦了假话,想跟你说说真话。李凭云原本就是朕安排在太和县对付晋王的人,四年前殿试,朕一看到他,就知道从今以后,大邺再也?选不出这样的状元郎,所以,哪怕知道他是个贱民,也?破格重?用?他。他没有让朕失望,可如今,朕却让他失望了。”
    赵鸢沉默。
    “朕的老父亲和哥哥啊,他们总认为朕的皇位是靠他们才得来?的,他们见不得朕擅自用?人,此番,是想借李凭云来?提醒朕。呵...”女皇一声讽笑,“赵小娘子,你是不是也?替李凭云感到不公呢?”
    女皇话中满满试探,赵鸢深处热汤,却如履薄冰。
    “回陛下,下官...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对李凭云有意,对么?”
    赵鸢咬住嘴唇,脸颊通红。
    “你若对他无意,朕便不叫你来?了。还有一事,你应当不知,当初李凭云向朕坦白了他是贱民,不但朕知道,你父亲也?知道。当时朕和你父亲商量过,如此贤才,为他特赦一回,也?不为过,你父亲的秉性你也?知道,自然是言辞数落了朕一番。可奇的是,李凭云自己也?不愿,你同他的关系,也?算不一般了,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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