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四年,仿佛忘记了他是谁,我是谁,每天和那个孩子见面,和他一起读书,一起参加年级活动,一起练习表演,一起抱怨食堂难吃,一起厚着脸皮去您家中蹭饭……似乎只有在您家中的时光,还算得上真实的欢愉,而不是刻意假装出来的温暖。”
    “为什么要假装,和秋城一起的时候,不快乐吗?那时候的他,那么正直,可爱,善良。”
    朱兰茵一阵晃神,似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他,自来是那样的可爱,如果……如果他不是他的孩子,我……”
    朱兰茵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如果不是他的孩子,自己,会不会喜欢秋城?
    不,没有如果,他就是那个人的孩子,他的命运,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改变不了。
    “恨,恨他,那个孩子,我恨他,必须恨他,只能恨他。”朱兰茵抱住自己的小腹,脸上全是扭曲的,黑暗重重的笑。
    “秋城的父亲,是谁?”方磬问。
    难道,真的有人欺辱了兰茵么,方磬攥紧掌心,那个人,到底是谁!
    “您早知道的啊,”说起那个人,朱兰茵忽然换上了温柔贤淑的神情,“他,是我至高无上的主人,我的创造者,我的父亲。”
    这样说着,她还不由自主,广袖一挥,俯身行了个优雅的古礼,如同条件反射,如同一件精巧的,被设定好的程式所束缚的玩偶。
    没有一丝违和,没有一丝反叛和不甘愿的情绪,只有绝对的服从和景仰。
    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127、三十年前的开始
    说起孩子的父亲,朱兰茵做出了十分优美的动作,一个隽永袅娜的古礼。
    这举动非常古怪,因为很显然,它非常不合时宜,现场并没有朱兰茵需要去行礼的对象,可她还是那样做了,做得自然而然,习以为常,却又令人寒毛直立。
    朱兰茵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方磬是知道的,但方磬很确定,自己绝对不知道。
    那么,朱兰茵为什么会这样说呢,她从不对她说谎,这样讲,必定是真的,而且,这个古礼,也很眼熟。
    这是方磬第二次见到这样优美的礼仪,第一次,是就在不久之前,她站在二楼栏杆旁,看到的管氏一家三口见面的情形。
    那时,朱兰茵也行了这样一个礼,对管奇臻。
    “难道……”方磬皱着眉,推了推眼镜,“秋城真是你与管奇臻的孩子?”
    这个事情,的确像朱兰茵说的,他们早就知道了,可是,听到这话的人,包括方磬自己,谁不是以为,那只是一个谎言呢?
    “师母,您不但知道,而且,我是怎么有的秋城,您同样一清二楚,当晚,您也在场。”朱兰茵笑着,如花的容颜仿佛一张虚假的面具,在下一秒就会碎掉。
    “我……”方磬拼命回想,怎么都想不明白。
    记忆中,第一次见朱兰茵时,她就是个青果子一样的小姑娘,刚上大一,跟着严授纲到家里来后,手足无措地坐在沙发上,话半句半句的说,一说还要红了脸。
    好像想要亲近他们,又不敢亲近。
    熟了些后,她尤其爱缠着自己,笨手笨脚围着自己屁股后头转,想帮忙刷碗,还摔碎了盘子,自己都没责备她呢,她就好似天塌了一样,蹲在地上抹眼泪。
    像只拼命讨好,又总是弄坏主人东西的小动物。
    那样的兰茵,怎么都无法想象,已经生育过了。
    求通小少爷十一岁,而十二年前……不,不对,如果以秋城的年纪来算,兰茵有了秋城的夜晚,那应该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方磬自己,都是个小屁孩呢。
    三十年前……
    只有一件事。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天黑得特别早,云层乌压压笼罩大地,什么光亮都不透,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那个年代,燕京大学附近还是燕京的郊区,人烟稀少,一到天黑,没什么夜生活的人们,就都回到各自家中,鲜少在外面游逛。
    方磬家和严授纲家是邻居,居住在燕京大学的老家属大院中。那天,严授纲被外院的孩子揍了,鼻青脸肿,哭哭啼啼,方磬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冲出去给他报仇。
    这场架打得极为惨烈,外院的七八个男孩子统统变成猪头,哭咧咧回家找妈,有一个还跑丢了裤衩,方磬自己也不好受,身体倒没受什么伤,可白裙子后面被踹了两个脏脏的鞋印子,令她觉得万分恼火。
    妈妈买的新衣服呢,被看见了怎么办,可恶!
    严授纲大气都不敢出,他鼻青脸肿,也不敢回家,便和方磬说,去燕京大学不远处,那个末代王朝的皇家园林遗址里面,找个水池洗洗。
    于是,黑灯瞎火的,两个小孩儿就去了。
    那个年代,对这些遗址的重视力度不够,不但四周有一段没围上栅栏,连路灯都没有几盏,园子里面,就更黑了,所幸小孩儿们路熟,倒不至于走丢。
    半路上就开始下起了雨,并且越下越大,还打起雷,他们措手不及,一下子变成了落汤鸡,这回,真是狼狈得洗都不用洗了。
    小孩儿们垂头丧气,刚要回家,风雨中突然传来凄厉的女子呼救声,暗压压的夜,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那痛苦的惨叫,好像厉鬼在哭泣。
    大人讲的那些,关于末代王朝的种种诡秘传说,一下子塞满了脑海,什么投了湖的宫女,活活扔进井里头的鬼孩子,等等等等。
    严授纲吓得大哭,方磬也有些害怕,可她仔细一听,除了女子的声音,好像还夹杂着男人的笑。
    那时候方磬并不大明白,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可有女孩子被欺负了,却是很明确的事。...
    这里位置这样偏僻,找大人哪里来得及,方磬四处看看,拎了块大青砖,就往声音的来处偷偷摸了过去。
    严授纲虽然在哭,可一看她过去了,便也一边拖着鼻涕一边拖着树枝,跟在屁股后头走。
    到了近前,黑乎乎的,方磬也看不清楚怎么回事,模模糊糊,好像是三四个十几岁的混混,嘻嘻哈哈的,围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已经没了动静,风雨中,铁锈般的气味越来越浓,像是……血腥气。
    天空猛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就在那一瞬间,方磬看到了一截白色的脖子。那节优美的脖子,连接着死气沉沉耷拉着的脑袋,雨水大力冲刷,顺着女孩子蜿蜒长发滴落地上的,是被冲成了淡粉色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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