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松吓他:“还说,你是想被殿下也打一顿是吗?”
    冰原哼哼唧唧地到底是没说什么了。
    东宫侍从受了诫勉惩戒,中宫皇后那边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当晚便召了楚昭去东宫,雪石病了,冰原才被打走不了,雾松晚上要值夜,双林便跟着楚昭去了东宫,好在经过一个白天,他脸上已消了肿,只微微有些淤青,不太明显。
    楚昭进东宫昭阳殿的时候,王皇后正在亲手替楚曦公主剪指甲,双林这还是自三皇子去世后第一次见到王皇后,发现她显得比从前老了许多,但低头看着楚曦的目光温柔而耐心,楚曦却脾气颇为暴躁,才剪了几个手指就不耐烦地闹着脾气,声音尖锐刺耳,和她甜美粉嫩的外貌形成了刺目的对比,王皇后却只是紧紧拥抱着她,低声诱哄着她,十分耐心。
    双林偷偷看了下楚昭,楚昭进了殿施礼后沉默地坐在一侧,十分安静地看着母后和妹妹妮妮软语,目光柔和,又仿佛带了一丝羡慕,王皇后给楚曦剪完手指甲,叫乳母抱了下去,才抬头对楚昭说话道:“听说今儿你父皇惩戒了你身边人?”
    楚昭低头道:“是儿臣顽劣懈怠,惹父皇不喜了。”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父皇当年还是亲王之时,对外应酬大臣平民,对内后院妃嫔内侍奴仆,均不偏不倚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其究竟倚重偏宠于谁,朝野赞他雍容儒雅,尊贵安详。直到登基之后,仿佛才有了喜好,但却只是给臣子们看好让臣子们做事的,究竟心里如何……连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敢说都懂……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吧”
    楚昭眼皮微微垂下,脸上呈现了一丝难过:“儿臣谨遵母后教导。”
    王皇后微微笑了下十分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又望向窗棂外头,那里火红的火烧云正烧得通红,她仿佛回忆什么一样慢慢道:“你父皇雄才大略、乾纲独断,有一次和我说,别人给的东西,再高兴再喜悦,别人想收回,就收回了,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想要什么东西,一定不要等别人给,要自己去拿,如果拿不到,就要站高一点,哪怕披荆斩棘,也要亲自拿到手,而在自己没有能力拿到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不然就会被别人毁掉或者夺走。”
    她话说得很慢,却很清晰,语调里带了一丝温柔缱绻,仿佛是在说什么情话一般,这缠绵后头,却又带了一点深刻的冷意,似乎言外有意。
    楚昭抬眼看向王皇后,脸上却仿佛更难过了,他低低道:“儿知道了。”
    王皇后看向他,脸上带了悲悯的笑:“不过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想说,真的等到披荆斩棘登上高处,坐拥江山的时候,他真的还想要那样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吗?而那样东西,真的能在这么长的岁月中,依然和他想要的那个时候一样吗?”
    楚昭脸上一愣,王皇后拈起桌上的一块米糖道:“小的时候父母怕我牙齿坏,不许吃糖,能多吃一块米糖点心便是我想要的,再大一些,想要的就是精致稀罕的首饰衣裙,后来是希望嫁得良人,再后来……想要的太多了,直到如今,我却发现,我不过是希望我的孩子们平安康健罢了……其他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奢求罢了。”她垂首看着那块米糖,眼睛里却仿佛蒙了雾气。
    楚昭眼睛里黑沉沉的看着王皇后,王皇后继续低声道:“并非所有的愿望都能成真,你父皇认为,成大事者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多余的感情只会让人软弱和迷惑,唯有压制住感情,不断权衡利益取舍,才能成就大业,也希望我儿,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吧!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你选了什么,就努力使当初的选择变得正确。”
    ☆、第30章 修园子
    杖责事件过后,东宫依然深受宠爱,只有雪石几乎足不出户在房里数日才勉强出了门当差,因着楚昭体恤,专门让他不必值夜,安心调养身子,只是偶尔书房伺候便可。然而东宫上上下下宫女内侍们,却都不约而同对他敬而远之,虽然从前因着他孤傲的脾气,大部分人也都并不如何亲近他,但仍是有人看在太子殿下宠爱他的情况下讨好奉承他。可如今谁不知道这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他牵连的,自然难免心里都有了些怨气。
    楚昭与王皇后深谈过后的那日之后,似乎有了变化,这变化外人看不出,只有贴身伺候的明显感觉到了,楚昭不再和从前一样时常往雪石房里去了,而在使唤人上,似乎开始偏重双林许多。
    这种小变化并非骤然变化,而是朝夕相处之间,潜移默化,例如雪石生病期间,他原来的差使如笔墨、书房等事多由楚昭指定了双林伺候着,双林又是个谨慎小心的,当差时滴水不漏,待人诚恳,很快东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个王皇后那边指过来的贴身内侍,年纪虽小,却十分会做人,处事手段圆融利落。
    便是楚昭似乎也觉察出来双林用着甚是顺手,安静却并不木讷,做事快捷而合心意,需要协调的事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提前办好,并不需要楚昭亲自过问。譬如从前每到领笔墨纸砚等时候,雪石总会抱怨管库房的又买了不合用的。当然并不敢胆大包天短了东宫的东西,送来的自然都是上好的,却都未必十分合用,然而叫换却总是说暂时没有,雪石催了几次催不到,恼了火告到他这里来,他有时候会去找了管库房的太监来交代一句,有时候懒得和下人对口,将就着也就用了。到了双林这里,奇怪的是东西总是恰好是他要用的,若是不合用,他提一句,第二日也立刻悄没声息的换了他要用的来,从来没听到他在他面前抱怨过哪个总管不配合,交代下去的事也是很快就办好,似乎过程完全不复杂,但他在宫廷长大,却知道宫廷四司八局十二所多少管事多少关节的,哪有那样简单,各宫那些宫妃的用度月例,多有不齐的,他算是一直受宠,却也不敢说想要什么,登时就能拿到。
    他心里有些奇怪,暗自试了几次,如专门趁了他值夜的时候半夜起夜说想要喝汤,又或者是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在书房开口要冰,偏偏奇了,他还真的去传了来。
    要不是身边几个贴身内侍一贯待他忠心耿耿,尤其雪石待自己又分外赤诚,他几乎要怀疑唯有双林才是忠心一片了。他很好奇双林一个新来之人,是怎么做到的,有次干脆直接问他,双林只是抬眼十分困惑道:“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各宫自然是要奉承,小人只是如实传话罢了,从前换不到,大概是真没有,下边人哪敢欺瞒殿下呢。”
    再试探地假做无意问雾松冰原,雾松只是笑道:“霜林年纪小人缘好吧?”冰原则微微有些含酸道:“还不是占了长得好看嘴又甜的好处……”嘴甜?他可没觉得傅双林哪里嘴甜了,他在他面前可一直如同蚌壳一样紧闭双唇,不到不得已,绝不开口的样子——所以,这究竟是个精干能仆,还是精于小人之道的佞臣?
    楚昭面上没说什么,却使唤双林的时候多了起来。这让双林微微有些不适,偶尔看到楚昭隐藏在高深莫测下的一点玩味目光,都有些悚然而惊,处事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具身子还小,处事却如此成熟,落在人眼里不免生疑,但是宫廷里一步踏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他是一步不敢走错的。
    宫里关节众多,办事繁琐,规矩也多,主子的要求却未必都合规矩,所以办事起来不容易。但并非毫无办法,譬如太子说忽然说想要苏合纸,内库没有,却有人能出宫,他使了钱请人悄悄从宫外买来先垫上,再和内库太监说了自己先垫下,仍是记在内库账上,下月进了这种纸,再扣掉些,价格上自然有差别,但内库管的太监既在太子面前得了好名声,也得了实惠的好处,自然办得就快。从前雪石不愿意讨好下人,只知道借太子之势,旁人当然不买账,而雾松冰原到底年轻,又一贯打着王皇后和太子近侍的旗号,一般人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办事自然都是公事公办,太子殿下要这个纸?当然要办!下个月采办的时候给你买回来!至于下个月太子殿下还用不用,那就不管了。双林新来位卑,却在关节通融上深谙小人之道,该给人留余地就给人留余地,又不揽功,众人自然觉得他识趣知机,这也是小人生存之道,只是这些暗地里不合规矩的道道,却是不能和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说的。上位者只看结果,他就给出结果。
    再说元狩帝,惩戒了太子身边人,少不得又有些眼皮子浅的人心里嘀咕东宫和太子是否失了圣眷,然而元狩帝似乎真的舍不得中宫东宫受一点委屈,立刻又给了一个甜枣——明年是王皇后四十千秋,敕命太子殿下主持在皇宫西面景明园的基础上重修清颐园,为王皇后四十千秋寿辰做准备,上谕发下,户部不敢轻慢,立刻便支了十万两白银到了工部准备建造事宜。
    敕命一出,前朝后宫又是震动不已,一则太后尚在,前年才过了六十整寿,也不过是大赦天下,在庆春园建了个报恩佛塔罢了,如今却给王皇后千秋这般兴师动众,传说中的皇帝与太后不和,似乎已经明晃晃摆在了面上;二则这却是太子殿下第一次领了正经差使,虽然听起来简单,却是太子开始当差的第一步,皇子领了差使,手下自然会有人有钱使唤,这就是收拢人手,锻炼才能的第一步,也是朝堂上下观察未来天子的开始,修园子这事自有工部和内造苑领着,出不了什么大错,事虽不大,却颇有藏掖之处,又讨巧又有油水,只能说是陛下送给太子殿下的历练机会。
    楚昭接了旨,当日便去了工部商量了一番,粗粗定了个章程,先布置最紧要的画图样、采石、征匠等事,足足忙了一日,晚上回来和太子宾客商量了一番,第二日又亲带着工部和内造苑的大臣们去实地踏勘了一番园子,粗圈了地方,少不得又说了些盖造采办之事,又是直到深夜才回了东宫,却又命人找了从前修园子的图纸和一些名园的风物地理书来要看,连饭也没好好吃,只忙着看图,只让伺候的人也忙了个脚不点地。第三日便是休沐,楚昭一大早起了,却是点了双林伺候,出了宫往庆安侯府去了,这倒也是应有之意,这园子是为皇后建的,庆安侯为王皇后胞兄,侯府这边少不得也要鼎力相助。
    双林还是第一次到庆安侯府,才进门便看到个年可四十多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面方耳大,沿鬓短胡,一身湖绿硬纱袍,上来便拜,楚昭忙叫人扶了不许他行礼,笑道:“今儿是来请教舅舅,莫要行国礼,只叙家礼。”
    庆安侯却一脸不安,小心谨慎地迎了楚昭进去,却是请了不少清客相公来商量盖园子的事,少不得荐了好几个江南园林的大家来制图,又说了一番陛下和王皇后的喜好,一一筹画起造,说了半日,才散了去,庆安侯亲自陪着吃了酒席,安排了一处院子给楚昭歇息。
    双林替楚昭才宽了大衣裳和靴子,靠在贵妃榻上时,却见帘子一挑,一个着一身蟹壳青袍子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相貌清俊,眉目舒展,眼角绵长,长得和王皇后颇为十分相似,只是眉目比王皇后的内敛静婉不同,要多了一分少年意气。他嘴角含笑道:“事儿都给你办好了,紧赶慢赶才赶回来见你,早上还被我娘说了一通说我总往外跑,该怎么赏我?”语调亲昵而轻快,显然和楚昭十分熟识。
    楚昭笑了下也并没有起身,只欠了身子笑道:“谁知道你又忙着自己的什么事了,只拿着我做幌子挡着呢。”一边对双林道:“去拿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包茶来给世子爷。”原来是庆安侯的世子王藻,双林连忙遵命去拿茶叶,王藻就坐到了楚昭对面,也斜靠着榻上大迎枕上,并不拘礼,楚昭和他低声说笑,声音也十分亲昵,和一向在宫中那谦逊克制不同,姿态放松,笑容自然——直到这时,双林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子在宫外似乎才轻松了点。
    两人说了一会儿造园子的事情,王藻笑道:“听说慈安宫那边得了消息,连日发落了好几个奴才?”
    楚昭脸上笑容一收,显然不想提宫里的事,只淡淡道:“上次叫你找的那参可找了?”
    王藻道:“找了几支,都不太好,不过年轻人,哪里就用参那么快?雪石还是不好么?依我说不如燕窝慢慢吃上一段时间倒好。”
    楚昭道:“前儿我惹了父皇不快,父皇把我身边的人都打了,他原本身上就病着,这下更不太好,太医说了他元气太弱,燕窝一直吃着的,并不见好。”
    王藻叹道:“他从前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这种苦,依我说你多带他出宫走走散散心开解开解才好,老在宫里窝着身子哪里能好?”
    楚昭笑了笑,王藻又道:“他如今和从前地位不同,你一味宠着他,其实对他并不好,从前大家都还小没什么,如今你都已出阁讲学,一国储君,若是为他好,倒是不好一味端着他,倒是害了他,你不知道下人为了讨好上头那些拱火离间嫁祸的手段……你又不可能时时看着他。”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道:“母后劝过我,我会注意……”说完忽然看了双林一眼,双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甚么都没听见,一如既往的毫无瑕疵,不知为何他心里微微起了一点心虚,之后又是一点厌恶,说不清楚是厌恶这滑不留手似乎让人掌握不住的内侍,还是厌恶自己这一点手段。重用傅双林,除了这人确实用得顺手以外,初衷的确是为了让这人替雪石挡一挡这宫中的风刀霜剑。雪石的确太引人注目了,雾松和冰原都是早就在自己身边的,突然宠起来太奇怪,唯有这人同是母后赐下,又为人圆滑聪明,多偏重一些并不突兀,但是这人毕竟比雪石还小许多,虽然奴才为主子做什么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他却总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心而有些心虚。
    将来总不会亏待他就是了,楚昭默默地心里想着。
    ☆、第31章 修园受挫
    楚昭正出神的时候,王藻又道:“你出宫太少,如今当了差,不妨借着差使多结交些人,宫里几位王爷和皇子可都常出宫的,不说别的,单说福王,如今可是风流名声在外,整日里宫外跑得欢呢,开春的时候设的樱桃宴,专门宴请了文人骚士,听说席上的时鲜樱桃如珠似玉堆成小山,京城里略有些名气的教坊歌姬也都请到了,写的诗立时便谱成新曲唱了,直到现在还有人提。前儿又设了个鱼翅羹宴的,听说奢侈得过分,用的火腿和鸡鸭熬汁做的鱼翅羹,这次请的倒多是勋贵门第的公子哥儿们,听说宴上斗富得有些厉害。虽然御史台有些话说,但是到底碍于他是先帝那支的,陛下虽然一贯崇尚简朴,有些不喜,敲打了几家斗富得厉害的,却也不好很管他的……”
    楚昭蹙眉想了下道:“无非是自污罢了,他身份敏感尴尬,但是后头到底有着洛家,谁知道真假呢。”
    王藻道:“他毕竟是先帝的子嗣,本来也没什么机会,若是个聪明的,也该如此,只怕洛家不肯让他置身事外,听说如今也正暗地相看王妃,他比你年纪还长些,这次选秀,应该也会给他安排王妃了,你也上上心,有没有心悦的闺秀,和娘娘也说一声让娘娘也有个数,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乃是皇家的大任,你选个喜欢的,早得贵子才好。”
    楚昭漫不经心道:“父皇母后一贯英明,自会选个好的……”
    王藻笑了下道:“你小我两岁,这男女之事轻忽不得,这宫里不知多少人要在这上头算计,只怕你被人算计了去,迷上哪个没什么臂助的,荒废了大事……”
    楚昭哼了声道:“你放心便是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眼看宫门要落匙了,楚昭才回了宫,晚上便让双林拿了参去给小厨房叫给雪石做药膳,又吩咐了些事才歇下了。
    接下来楚昭忙得昏天黑地,几个贴身的内侍也跟着忙起来。
    随着东宫的如日中天,双林得了楚昭重用,在宫里也开始得了不少体面,便是东宫诸内侍,渐渐连雪石也似乎没他有面子,连东宫的官属都开始认得太子身边这一个分外得用的小内侍了。
    亏得他虽然如此,却比从前更谦虚谨慎许多,人缘又是一贯的注意处理,否则只怕也要如雪石一样成为别人的眼中砂了。
    这日元狩帝不知什么事召了几位皇子都去了承平殿说话,双林跟着楚昭到了殿外,楚昭却想起昨儿拿了份园子的图纸,在上头批了些字,要交代东宫詹事的,因着昨儿写的时候是双林伺候着的,又兼双林口齿清楚,便点了双林回去交代一番,双林回去将那图纸交给詹事后,又接了另外一份急书道是要早些给太子呈阅的,便又回到了前殿那儿。
    走到前殿要路过御花园,双林远远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瑞王楚霄和福王楚旼,他们两人身边并没有人伺候,只远远站在一株树下,浓荫甚密,树枝掩映下,楚霄一身齐整蓝色王服,袍袖端整,连坠下的玉佩仿佛都一丝不苟,楚旼却只是懒懒斜靠着栏杆,一身鲜红王服,明明是正儿八经觐见陛下的正装,宽宽的袖子窄窄的腰,在袍袖领裾之间都有着一种风流之意,他长开了许多,眉扬目挑之时显得十分端丽,正是不辨雌雄的少年时候,唇角噙着冷笑,连那一点酒涡都仿佛盛满了讽刺,不知在和楚霄说些什么,双林仍牢牢记得数年前伺候三皇子之时见过的两人的决裂,心下一动,绕了绕路远远绕开,才走了几步便几乎撞上了一名侍卫。
    他吓了一跳,侍卫笑了声道:“傅小公公这是办差去了?”
    双林抬眼看到那侍卫一身银白色豹韬卫的侍卫服,眉目英挺,眼看着面熟,想了下才想起是叫裴柏年的,裴家也是世家勋爵。天子四卫里,鹰扬卫大多为各地军中选派精英,而虎贲卫则是京中选拔平民出身武艺高强的,也有武举出身的,唯有豹韬卫和千牛卫多是从世家勋爵子弟中选拔出英俊挺拔的子弟在御前守卫,若能入了陛下的眼,多半前途无量的,这裴柏年年纪虽轻,却颇为出挑,双林听说他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曾得过陛下嘉许的。他伺候楚昭在御前出入时,时不时见到,也算是认得。
    双林便笑道:“原来是裴侍卫,这是往哪里去?”
    裴柏年道:“我才轮值当班,前一班的侍卫说福王殿下适才交代要个步辇,如今步辇已传来,叫我过来找福王殿下回禀一声,我走了这一路却没见到伺候福王的内侍,你可见着了?”
    双林迟疑了一会儿,看裴柏年英气勃勃的脸上都是汗,当差十分认真,低声道:“福王殿下在前头回廊树下和瑞王殿下说话,我看他们身边都没有伺候的人……要不你还是等等吧?”他特别强调了下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若是一般的内侍听到这话大概都明白过来了,亲王身边怎么会没有伺候的人,自然是亲王摒退的,那多半是要说些私密事,一般人不会平白无故撞上去。
    裴柏年大概才当侍卫没多久,直来直往惯了,却没听出双林的言下之意,只笑道:“那正好,我赶紧过去完了差使。”
    双林哑然,看着他走了两步,年轻的侍卫在阳光下看着英挺明朗,前程大好,心下微微踌躇,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最后还是出言说了句:“裴侍卫。”
    裴柏年停下来转头扬了扬眉,他们这些年轻侍卫出身贵族高门,自然都是有着一股傲气,却因为家教,对宫里的内侍也都并不敢露出轻视之意,双林道:“您传话的时候谨慎些,莫要举动太大惊了主子们,若是看到主子们在说话,还是先莫要近前的好。”
    裴柏年笑得露出白牙:“知道了,有劳小公公提醒。”
    双林看他轻快的脚步往前走去,想了下福王瑞王如今也都大了,想必自有分寸,应该不会和从前一样出言无忌了,便也自己回到奏事殿那儿完了差使不提。
    此事也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双林很快也忘记了此事,他在宫里一贯不多管闲事,却也能遇上事能帮就帮一把为自己留后路,所以人缘一贯好。
    十几日后,双林在御花园里走着,却忽然被裴柏年扯了下避到了一处花木浓荫处,他有些意外看着裴柏年对着他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小公公,这几天你小心点儿,莫要去赌钱,上头有风声奉了严旨要查。”笑容和从前那守礼客气已是大不同。
    双林一愣,只来得及说了句:“我不赌钱的。”
    裴柏年仍是满面笑容拍了他的肩膀道:“不赌就好,就提醒你一声莫要声张了,上次谢谢你的提醒。”一边匆匆看了下天色拱了拱手拿了挎刀转身走了。
    双林看了裴柏年走远,才有些回过神来——这是,那天果然遇到事了?他皱了眉,然而却也知道此事不当问,看裴柏年的笑容轻松,大概是没撞破什么,避开了,
    双林回了东宫,却看到上下都屏息静气的,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一片肃然,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一向这种时候就是太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忙也放轻了脚步往太子书房走去,他刚办了个差使回来却是要回话的,这种时候就要小心不要触到殿下的霉头了。
    楚昭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发怒惩戒下人,但一旦发作,多半是直接将犯了错的内侍宫女直接送回内务司,不再使用,更何况上头还有陛下和皇后盯着,东宫伺候的人哪个敢不经心。双林才走到书房外,看到宫女常乐正端了茶杯出来,看到双林,悄悄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他意会,连忙虚着作揖表示感谢,一边敛声屏气,悄悄站在帘下候着,果然听到里头楚昭在说话:“前头接旨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拨了多少多少银子,如今园子样样都已动起来了,那么多民伕每天都要吃,样样材料都等着支银子,户部这边倒喊起穷来了!一连去了几次户部,都说哪里忽然旱灾哪里又闹了蝗灾都支了银子去,实在没银子,让孤等着秋税收上来或许就有了,当孤不知道呢,秋税收上来立时便要给兵部那边支去一大块,还有年年治河的银子……这样拖下去,母后千秋前,怎么可能建得起来园子?从前父皇说为君者一不小心就要被臣子辖制,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饶是父皇这样的,仍是时不时气上几场。”声音压抑愤怒,显见得是真的动了怒。
    里头雪石安慰他道:“这毕竟是有陛下下旨要建的,户部那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抗旨的心,怕是洛家那头在作梗……不如和陛下说说,让陛下给户部下个口谕,他们定会屁滚尿流支了银子来。”
    楚昭半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父皇将此事交由我总管,我若遇到难处便去找父皇,那成什么了。今儿和东宫长史清客都商议过,道是此事如今最好也是先放着,东宫与中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修不成园子,此事也非我监管的责任,实是户部拿不出银子,大不了停工,若是惊动父皇下旨,到时候无端招了言官进谏,让父皇背上了为皇后娘娘修园子误了社稷大事的昏聩名声,反是得不偿失。舅舅那边倒是劝我和母后商议,再看一阵子,若是确实户部无银,不如劝母后主动提出停了修园子,赈灾国事为上,反能赚个大义仁慈的贤后美名。”
    雪石道:“这听着倒也没错,如今受制于人,我平日看着娘娘也并不在意这些,陛下有修园子的心已好了,毕竟还是国事社稷为重,想必娘娘也会体谅你的。将来……你想怎么孝敬不成?”
    楚昭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忽然声音微微提高了些问:“外头是谁?”
    双林连忙整了衣服进去行礼道:“小的办差回来,给殿下回话。”他心下倒也不惧,仍是答得清楚,一则楚昭一贯不随意迁怒下人,二则他并没有吩咐清场,下人有事回禀,看到主子不得空,在外头候着很正常,果然楚昭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他两句,便打发他下去不提。
    ☆、第32章 抓赌
    太子心情不好,东宫上下也都处于低气压中,雾松、冰原、雪石几个大点的内侍们少不得整饬了一番小内侍,不许出错省得冲了主子的眼儿。双林看到雾松教导小内侍们,心中一动,想起裴柏年说的抓赌的话来,便给雾松、冰原提醒道:“殿下心情不好,既是要提点大家,不若趁这机会戒饬一番东宫上下,给小内侍们都提提神,我冷眼瞧着一些小内侍没差使的时候喜欢去前头奏事房后头那一溜耳房里去耍钱看赌的,倒不如趁这些日子整宫务的名头,将这口子给堵上了。”
    他一提冰原也想起来了,立了眉毛道:“可不是!听说常常看得落匙了都还舍不得回来,还有些白日里没差事的都在那里厮混,简直不成样子!我碰到一次便骂一次,只是不听!正该好好整整!”
    雾松有些迟疑道:“咱们东宫里斗叶掷骰,放头开局那是定然没有的,奏事房那边赌的我知道,是前头的老资格的公公做头家,听说后头还孝敬了不少掌印太监的,宫里虽说明着禁赌,其实哪里没有玩的,上夜的玩玩骰子斗牌醒神的多了,连那些侍卫们都有在赌的,只不误了差使便好,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咱们这边不许人去,会不会得罪了那边管事的老公公们,挡了别人的财路,说不给他们情面,再说我们这边的小内侍我也略知道些,都是些小杂役,没几个钱,都是去看热闹的多,若是正经当件事儿来抓,倒让别的宫看了笑话说我们不老成,还落了埋怨。”
    双林缓缓道:“钱的事小,就怕看人耍钱也看上火了,免不了有些小打小闹,借贷些佩环衣裳做本钱,若是没了少不得要打偷盗的主意,如今旁人都盯着东宫找错儿,哪些拎不清的小内侍输了钱被人哄了把柄去,到时候倒是惹出大篓子来,倒不如趁这几日把这口子先堵上再说,依我看也不必明着说不许赌,只借着主子如今心情不好各处要紧着头皮当差的名头,让各处内侍哪怕不当班也不许出东宫,无差使的一律不许随意出东宫,等过了这阵子,那边也习惯咱们这边的人不去耍钱了,再找个时间慢慢禁了的好。”
    冰原笑着捏双林的腮帮子笑道:“你说他这年纪小小,心眼子是怎么长的?平日里不言不语,心里却是七窍玲珑的,想事情倒是周密。”一边又转头对雾松道:“咱们这边娘娘信重,没放掌印的大公公,内务都是咱们提点着,平日里原该比别处更小心谨慎些的,紧着门户,严查进出,倒是应该的。”
    雾松点头道:“也成,我一会儿和雪石也说一下。”如今东宫三个内侍,雾松、冰原和雪石都是七品的,
    冰原冷嗤了声:“他一心只在殿下身上,这些杂务什么时候管过,你只管拎了各处当头的内侍来戒饬一番,再敲打一番那些常去看耍钱心痒痒的,叫他们收了心才是。”
    雾松点了点头,竟是传齐了东宫各处管事的来,戒饬了一番,正颜厉色说了一番狠话道:“如今主子心里不痛快,到时候若是要个什么,办什么差使,人不在,碰到了楣头上被发回去,可别怪我们没事先提醒了,这宫里上下,东宫里退回去的,还能当什么好差使?还记得年初陛下专门派了人来训诫打板子那一回么?这些个月来主子们忙,没空和你们计较,许是大家又忘了!各处松懈得不行!竟是紧了皮子,好好把这段时间的差使当好了,再有分外之事,一概不饶!”一边又叫了各处看门的来,强调了一番进出盘查的规矩。
    一番整饬后,东宫上下果然一片肃然危整,人人当差敛声屏气,都分外经心,才吩咐了两日,果然宫里便出了事,福王亲自带了侍卫宫里抓赌,整饬宫务,一气儿抓了好些个聚众赌钱的内侍,这次和别次不同,连一旁观赌的内侍也抓了不少,足足抓了好几十号人,此事报到御前,元狩帝雷霆震怒,吩咐从严处置,照宫里定的规矩,凡参赌的,枷号三个月,重责四十板子,开局的头人,枷号板子后,发皇陵当差一年,今后再有犯赌的,一律斩监侯。
    这次抓赌在宫里牵连甚广,连乾清宫里的御前太监都抓了好几个,而自三公主出事后,王皇后紧闭坤和宫,基本不问宫务,也管束着坤和宫甚紧,因此这次坤和宫和东宫竟然一丝牵连也无,知道此事后,王皇后专门派了因喜过来赏了楚昭身边几个有品级的内侍宫人,雾松事后连呼侥幸,拿了赏银和冰原、双林道:“真真儿是双林这次提醒得好,要不这次可真没脸了。”
    冰原悄悄道:“心里高兴就好了,莫要带出幌子来,依我看,殿下知道福王抓赌这事儿,心情更不好了,今儿写字,一连十几张都涂了不要。”
    雾松叹道:“福王出面抓赌,差使办得漂漂亮亮的,这次可大大露了脸,殿下这些日子修园子一点进展都没有,心里自然是难过。”
    冰原冷笑:“这差使好当,抓的都是咱们这些无根之人,便是得罪也得罪不了多少人,咱们殿下那差使若是换了他来,只怕更是束手无策。这差使的由来我听说了,就是慈安宫那边派了人去和陛下说这些日子宫里各处松懈,有人聚赌,荐了福王领了侍卫去抓赌,陛下虽然和那边一向不来往,但到底是亲母,又是太后之尊,她开了口,又不是什么大事,自然是应了,福王雷厉风行的当夜便抓了许多现行……这事办出来,本该统领宫务的皇后娘娘可就没脸了,只是娘娘如今哪里在乎这些……”
    雾松叹气道:“也不知娘娘几时能转过这个弯来,这次抓赌还罢了,将来呢?凤印虽然在娘娘手里抓着,陛下也仿佛偏袒着娘娘,但也经不起这人天长地久的算计啊……”
    双林一旁听着心里也犯疑,听起来这差使十分突然,身为普通侍卫的裴柏年,又是怎么知道最近要抓赌的?不得不说这次抓赌的确是洛太后出的一招妙棋,连带人抓赌的人选都选得十分巧妙而有分寸,选天和帝这一脉的福王来出头,不选洛贵妃所出的瑞王,福王虽然地位有些敏感,明面上却是与储位无关了,一向又有个风流的名声在外,位贵却无实权,差使办得如何,都不会触动帝王那根脆弱的权力神经。可以说洛太后虽然和次子不合,却不愧在这宫里浸淫多年,深知权力运作之真味,王皇后与元狩帝冷战,不理宫务,洛太后这一举动,一是向内外昭示了自己皇太后的权力和地位,二则不动声色的黑了名义上仍统管内宫的王皇后一把,宫里聚赌松懈,王皇后必是有责任的,虽然是小事,但是雾松说得对,积毁销金,千里长堤,也能毁于蚁穴。不由微微有些替楚昭担忧起来,他如今毕竟是在楚昭这条船上,岂有不忧心的。
    晚上双林上夜,入夜后双林看着楚昭果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干脆坐起来坐在床上,双林没法子只得过去轻轻问道:“殿下是要喝水么?”一边便要去点灯。
    楚昭摇了摇头阻止他点灯道:“不必点灯,我坐一会子,你把窗子开一开透透气,我觉得有些闷。”
    双林过去将窗子支起来,看到如霜月光涌了进来,转过脸看到楚昭呆呆看着月光不语,只好默默的去倒了杯茶递过去给楚昭,楚昭果然还是接了过去,喝了两口,抬眼看了看他,问他:“听雾松说,这次抓赌咱们东宫没牵连到,你居功甚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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