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这是做什么?
    明着对天子不满?
    换成以前,天子未必往心里去,一笑也就罢了。现下是什么时候,闭宫都不能让皇后擦亮眼睛,回过味来?
    作为事件中人,吴太妃的反应极是平淡,半句话不说,又回了清宁宫。
    待宫门关上,回到静室,伺候她近四十年,跟着她从冷宫出来的女官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早年间没见这样啊。”
    “跟着我吃斋念经,长年累月不出宫门,你也是愚了。”吴太妃摇摇头,“想想当年的万氏,皇后这才哪到哪。”
    “可皇后娘娘同万氏……”怎么能一样?
    “吃过她的苦,受过她的罪,未必就不会照样学。”
    吴太妃打断宫人的话,示意宫人也坐下。
    相伴几十年,早如亲人一般。在外还要做做样子,回到清宁宫就没那么多规矩。
    “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可怎么成?”
    “不成还能如何?”
    “娘娘别怪奴婢多嘴,”女官迟疑道,“今天见着陛下,都快瘦脱了形,奴婢差点认不出来。太子殿下未及加冠,皇后娘娘又是这个样。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真有那一日,谁又能管束皇后?内宫又会是什么样?奴婢越想,心里就越是打鼓。”
    不出清宁宫,也听过两位国舅爷的贪婪无度,放肆无状。仗着酒醉,连帝冠都敢戴,御帷都敢窥伺,还有什么不敢做?
    皇后得知之后,不斥责兄弟,反哭求皇帝将敢直言的中官何鼎下狱,绝不是一句“糊涂”能掩过。
    这样不知事的皇后,不省心的外戚,难怪陛下忧心。
    “道家言,奢者富而不足,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府怨,拙者逸而全真。”吴太妃叹息一声,发鬓雪白,双眼却极是清明,“繁华迷眼,权势惑人。一旦迷入心中,便是想拔都拔不出来。”
    “娘娘,您早知皇后娘娘会如此?”
    “这世上有一种人,能同患难,不可共富贵。”
    吴太妃轻轻摇头,道:“天命自有定数,我曾劝过皇后,人生不过数十载,苦尽甘来理当惜福。可惜我是人老语薄,没半点用处。”
    如果皇后能听进去,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娘娘,陛下请您执掌内宫,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傻子。”吴太妃忽然笑了,“我还能活几年?本想着劝劝皇后,不要和天子这么拧着。如今看来,还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
    女官没有接话,只是愈发忧心。
    “这些年捧着经书,终是无法悟道。可见我是凡体俗胎,修不成真人。盼着早点去见先帝,又要遇上万氏,也是腻味。”
    今上奉她如太后又如何?
    归根结底,仍是个废后。别说同先帝合葬,连皇陵都难入。
    “娘娘……”
    “这本道经是晋王送来的。”吴太妃取出一本经书,装入木盒,递给女官,“你拿去司礼监,交给王岳,他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遵命。”
    女官退下,吴太妃重新燃起檀香,开始诵读经书。字句流过脑海,印入心底,却再寻不回往日的宁静。
    阴月时节,又将风起。
    弘治十八年,农历四月辛丑
    天际雷鸣,狂风骤起,京城忽降一场大雨。
    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马驴嘶鸣,猫狗四窜,仿佛地动将临。
    翰林院值房内,杨瓒被雷声惊到,手微颤,墨迹滴落,瞬息渗透纸页,刚抄录到一半的历文当即作废。
    闪电划过长空,风声呼啸卷过,雨水倾盆。
    值房外行走的书吏不及躲避,顷刻被打了个透心凉。
    运气好的,正巧走到杨瓒顾晣臣的值房外,告罪一声,好歹能躲躲雨。
    运气不好,立在张学士和刘学士的门外,只能缩到廊檐下,要么快跑几步,寻个好说话的侍读侍讲,借地暂避两刻。非是两位学士铁石心肠,实在是上下有别,哪怕主动将门敞开,书吏也不敢迈进半步。
    雷声不停,闪电嘶吼,天像是被破开一个口子。
    阴云密布,白昼犹如黑夜。
    燃起烛火,火光映在墙上,牵出扭曲虚影。
    杨瓒无心抄录,干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耳边传来两个书吏的说话声。
    “论理,四月天不该有雷雨。”
    “这雨来得实在奇怪。”
    “这几年天灾人祸,老黄历早不顶用。”
    “去岁金陵地动,河南生蝗,今年中都又遭了大水,当真是年气不顺。”
    “是啊。”
    书吏声音渐小,杨瓒重新磨墨,思量着是否同小冰河期有关。
    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廊檐垂下千条流瀑,连成一片雨幕。
    申时中,雨水停歇,书吏忙谢过杨瓒,匆匆离开值房。
    杨瓒停下笔,收起抄录好的卷宗,微微皱眉。今日怕是录不完了,后日轮值弘文馆,明日恐要忙上一天。
    看一眼滴漏,杨瓒走出值房,迎面遇上谢丕。
    “杨贤弟。”
    “谢兄。”
    谢丕满脸笑容,热情得有些奇怪。
    寒暄两句,见杨瓒面露疑惑,终是道明来意:“听贤弟向吏部递了条子,欲回乡省亲,可能缓些时日?”
    “为何?”
    说话间,两人已行出翰林院,谢丕压低声音道:“家父看过杨贤弟论农商的文章,很是赞赏。日前带去文渊阁,李阁老亦有肯定之意。”
    杨瓒仍是疑惑,这和他回乡省亲有何关联?
    谢丕不再藏着掖着,从袖中取出两份名剌。
    “这是家父和李阁老的名帖,贤弟得空,可过府一叙。”
    捧着阁老的名帖,就像怀抱两块金砖。
    别人做梦都求不到,杨瓒接来就是两张,凑了个好事成双。
    “多谢以中兄。”
    这个时候,推辞就显得过于虚伪。大方接下,准备好自己的名帖,寻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拜访,才是最正确的应对方法。
    “杨贤弟客气。”
    送出名帖,谢丕便完成任务,告辞之后,掉头折返。
    此时,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已开始巡视城内各处,遇有积水屋塌,第一时间便要解决。
    杨瓒一路行来,遇上了两个千户,五六个锦衣卫百户,其中却没有顾卿。
    一丝莫名的失望自心中升起,果然是美人难见,好兆头难寻。
    授官已有半月,杨编修仍住在福来楼。
    官牙介绍的宅院,不是价格太高,就是离城太远。杨土报于杨瓒,后者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在客栈里住着。
    有皇帝的赏赐,稍贵些也能买下。但考虑到朝中的御史言官,还是小心些为好。
    回到客栈,未见杨土,倒遇上王忠李淳三人。
    “杨贤弟。”
    王忠已在城内置下宅院,程文和李淳也得到吏部批文,外放为县令,不日将要启程赴任。
    “这一去即是天南海北,非任满难以相见。”
    程文籍贯蓟州,外放之地为平凉府,任隆德县令,狭西布政使司辖下。
    李淳祖籍宣府,外放太原府,任临县县令。
    相比程文,李淳的官路更不好走。
    太原是晋王封地,既要面对布政使司的上官,又不能得罪晋王府的属官,纵是八面玲珑,也难保事事万全。
    况且,朝廷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外放到藩王封地的官员,同时负有“监视”藩王之责。稍有风吹草动,异常情况,必要快马飞送回京。
    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却要背负如此重责,闹不好就要两面得罪,不得善终。承受力差点的,不崩溃也要辞官挂印。
    官授七品,李淳不见半点喜意,反而满脸苦色,在场三人都能理解。
    王忠提议,在李淳和程文离京之前,四人必要聚上一席。
    “杨贤弟不能饮酒,以茶代酒,为两位同年送别,也是一段佳话。”
    “小弟自当从命。”
    敲定送别之日,送走王忠三人,杨瓒回房收好两张名帖,按了按额角。
    算一算时间,吏部的批文应该就在这几日。然要拜会阁老,又要为李淳和程文送别,省亲的日子怕要推迟。
    只可惜,杨编修做梦都想不到,计划没有变化快,第二日到翰林院应卯,没等来请假的批条,却等来了大理寺寺丞。
    “涿鹿县衙递送状纸,请杨编修随本官前往大理寺。”
    邓璋绷着脸,也不说明是什么状纸,只请杨瓒走一趟。
    带人往大理寺,需要寺丞亲自前来?
    不等杨编修问清缘由,惦记多日的锦衣千户突然出现,立在翰林院前,拦住邓璋,口称奉锦衣卫指挥使之命,请杨瓒前往北镇抚司。
    “锦衣卫办事,邓寺丞可行个方便。”
    邓璋脸绷得更紧,顾千户半步不让。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官员剑拔弩张,翰林院的庶吉士顾不得吵架,都出来看起了热闹。
    杨瓒左右瞅瞅,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这是水表大叔和快递小哥同时上门?接下来,会不会有人邀他上楼顶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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