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事,太后娘娘可知道?”
    王太后点点头,道:“皇后的性子,若是能扳正,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可到底是太子生母,天子的发妻,不能总这么关着。”
    “天子的意思,是早些为太子择亲。”
    “太子?”
    “对。”吴太妃道,“太子实岁十四,虚岁十五,翻年便要束发。若陛下有心,当会提前为太子行冠礼。为东宫选妃也该尽早。”
    沉吟片刻,王太妃道:“你来寻我便是为这事?”
    “不敢瞒太后。”
    “可……”王太后有些犹豫,“不问皇后?”
    吴太妃摇头。
    王太后微微叹息,“你我都避了几十年,如今又要搅进去,何苦。”
    “苦不苦,都不能推。”吴太妃轻声道,“太后若是见到天子,便知我为何要如此。”
    “天子?”
    王皇后面露惊容,吴太后再次摇头。
    四目相对,两柱檀香渺渺升起,描摹成一副虚幻的图景,须臾飘散。
    “好吧。”
    许久,王太后终于点头。
    吴太妃松了口气,为太子选妃,不经皇后,却也不能由一个废后做主。王太后出面方才名正言顺,堵得住旁人之口。皇后能就此警醒些,也是太子之幸。
    相比吴太妃,王太后却是面露苦笑。
    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躲不开。
    第三十四章 清算
    朱厚照藏不住心事。
    回宫之后,连续几日都是面容紧绷,努目撑眉,生人勿进,和平日的太子殿下大为迥异。
    谷大用知道内情,给张永高凤翔几个透了消息,太子正积着怒火,务必要事事小心,七万别燎起火头,不好收场。
    “丢了脸面是小,失去太子宠信,哭都没地哭!”
    刘瑾被排挤在外,自然不晓得朱厚照因何生怒,战战兢兢的在殿前伺候,喘气都不敢大声。
    原本,跟在太子殿下身前的八个内官,他不排第一也是第二,极是得宠。自从背着太子去过坤宁宫,挨了一记窝心脚,别说夸他,能扫他一眼都是开恩。
    为此事,谷大用和张永几个没少讥笑,文华殿中的宫人中官也学着捧高踩低,刘瑾的日子愈发难过。
    先时在文华殿,哪个中官见到他,不是笑着问一声“刘公公”。现在倒好,连殿前的小黄门都对他爱理不理。
    更让刘瑾恐惧的是,司礼监和内官监的掌印均视他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抓到他的错,将他押入囚牢。
    这一次,可没有坤宁宫的钱女官来救人。
    越想越是害怕,越害怕越是会想。
    刘瑾惶惶不可终日,临到端午节前,竟是瘦骨嶙嶙,脸色蜡黄,活似生了大病,差点被挪出文华殿。
    经过医士诊治,刘瑾好说歹说,证明自己没病。又趁机在太子面前哭了一场,言是为天子忧心,方才至此。
    “殿下仁孝,忧心陛下,眼瞅着瘦了一圈。奴婢着实心焦,却是不能近前。奴婢犯了错,该罚,可奴婢委实挂心殿下!”
    话说得粗俗,有些颠三倒四,却更显得真诚。偏偏朱厚照就吃他这一套,想起刘瑾平日里的好处,语气不由得软了一分。
    “起来吧。记着教训,莫要再犯。”
    “奴婢遵命。”
    “孤去文华殿,刘伴伴跟着吧。”
    听得此言,刘瑾面上感激涕零,心中却道:只要能得回太子殿下的信任,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谷大用和张永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却是毫无办法。
    待朱厚照离开文华殿,瞅着没人的当,张永将谷大用拉到偏处,着小黄门远远的守着,两人凑着头,一阵嘀咕。
    “姓刘的果真狡猾!”
    “长此以往,难保殿下不会心软。”
    “必须得……”
    小黄门离得远,听不清两人的话。单看两人的表情,就让他生生打了个哆嗦。忙转过身,专心拔着石阶下的矮草,再不看偷看一眼。
    乾清宫中,弘治帝用过药,正翻阅奏疏。
    宁瑾捧上温水,小心道:“陛下,太医院又换了方子。”
    “恩。”
    弘治帝头也没抬,放下兵部的上言,看到礼部的奏请,不由得皱紧了眉。
    “陛下?”
    “无事。”
    合上奏疏,弘治帝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弘治帝虽不上朝,却是放心不下国事。精神好些便要挣扎起身,翻阅奏疏,处理朝政。
    重病不下第一线,堪称天子典范。然勤政的代价,却是病情每况愈下。
    苦撑半个月,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终于看不下去了。
    礼部尚书张昇奏请,言圣体违和,乞俯从臣下请,再宽限视朝之期。
    翻译过来:陛下,您都病成这个样,就别担心工作了。一切有臣,臣无法决断,还有太子殿下。
    这种情况下,御史言官都缩起脖子,再不说什么天子怠政,祸之将起。更不敢轻易刺激天子,弹劾朝臣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不自在,内阁三位相公就能收拾了他!
    在诏狱小住的杨瓒,自然随之泯然。斩衰殿试之事,再无人提及。
    朱厚照进殿问安,弘治帝犹剩一半奏疏没有看完。
    见到亲爹的病容,想起诏狱中同杨瓒的长谈,朱厚照眼圈发红,双拳紧握,一股闷火从胸中燃起,顷刻燎原。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
    弘治帝放不笔,令宁瑾移来圆凳。
    “别站着,坐下,同朕说说话。”
    坐到弘治帝身边,朱厚照仍是面颊紧绷,怒容难掩。
    发现到儿子不对,弘治帝自然不能不问。
    “这是怎么了?”
    “父皇……”
    朱厚照犹豫片刻,终咬着牙,将杨瓒之言一一复述,说话时,怒气愈发明显。
    “父皇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以致沉疴复起。这些蠹虫却是蒙面丧心,蝇营鼠窥,敛财无算,简直无耻之尤!儿臣恨不能将之尽除!”
    越说越怒,朱厚照握紧拳头,大有人在面前,必一脚踹飞的架势。
    弘治帝静静听着,干枯的面容多出些许生机,语气更是少有的欣慰。
    “吾儿长大了。”
    “父皇?”
    “为父甚慰。”
    弘治帝抬起手,宁瑾知机,立刻带着殿中伺候的中官宫人退到门外,留天家父子叙话。
    “朕先时给你的名单,可都记着?”
    “回父皇,儿臣都记着。”
    “可能处置?”
    “儿臣能!”
    “即便……是寿宁侯和建昌侯?”
    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
    “照儿,你要记住,为国之储君,必继天立极,命以亿兆之民。”
    弘治帝肃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声道:“为君者,当居天高而听卑,抚万民使之教。勤政爱民,信赏必罚。”
    弘治帝说得很慢,胸中像藏着风箱,轰隆隆作响。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许久,咳嗽数声。
    “儿臣受教。”
    “不以言罚,不以情纵。四近之臣,择以德行。夹辅之勋,论功封赏。逋慢之罪,恭行天罚。束身自重,不恣意随行。宗亲外戚逾越法度,当训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统国社,祭万年宗庙。”
    “是!”
    朱厚照躬身聆听,神情庄重。
    “主圣臣良,国稳民安。此八字,尔必牢记于心。”
    “儿臣遵旨。”
    盏中水已凉,朱厚照亲自执壶,换过茶盏。
    殿中不闻话声,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盏中,溢出杯沿。
    “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过?”
    “儿臣看过。”
    “可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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