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跪在暖阁,已是天大的运气。没有当即扔去司礼监,合该谢天谢地。
    “殿下,该用膳了。”
    “孤不饿。”
    朱厚照紧盯着礼部的奏疏,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久久不动一下。
    “殿下,身体要紧。”
    “孤说了不饿!”
    朱厚照突然爆发,将奏疏狠狠拍在御案上。
    谷大用和张永登时跪地,吓得冒出冷汗。
    “奴婢错了,殿下恕罪!”
    “……起来吧。”
    像是在灌满的水囊上扎出缺口,朱厚照重重靠向椅背,突然没了力气。
    “宁大伴和扶大伴在哪里?”
    谷大用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正准备开口,一直装隐形人的刘瑾突然道:“殿下,两位大伴现在文渊阁。”
    文渊阁?
    朱厚照愣了一下,想起弘治帝临终前提到的密旨,心中有了思量。
    刘瑾不知密旨之事,眼珠转了转,趁机道:“殿下并未有命,奴婢实不知两位大伴为何去文渊阁,且一留就是半日。
    朱厚照心不在焉,仍是没说话。
    “殿下可要宣召?”刘瑾继续道,“便是有话,这个时辰也该说完。”
    “不必。”
    朱厚照摇头,并未听出刘瑾的话外之音,刘瑾垂下头,掩去眼中一抹不甘。
    暖阁外,陈宽目光一闪。
    怎么着,先帝刚走一天,这就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向太子殿下进谗,说先帝的两位大伴结交廷臣,心怀不轨!
    内官私自交接廷臣,依律当严惩。又是在天子大行之时,罪名只会更加严重。
    若太子殿下被说动,心中扎下刺,难言宁瑾和扶安会是什么下场。好一点,尚可送去南京养老,不好的话……
    想到这里,陈宽咬牙,胸中怒意更炽。
    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个奴婢除掉,越快越好!
    彼时,宁瑾已在内阁宣读过密旨。刘健三人当即签发文书,加盖官印,由宁瑾呈送皇太子。
    离开之前,宁瑾忽端正神情,对李东阳行礼,道:“大行皇帝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殿下。奴婢不敢谮越,对阁老言‘托付’二字,只请阁老念及先帝,多多劝导殿下。”
    “宁公公放心。”
    宁瑾点点头,强压下悲意,也不多说,再向李东阳行礼,同扶安相互搀扶着,告辞离开。
    不过一日,两人都像是苍老十岁,脚步蹒跚,身形伛偻。
    内阁的奏疏递送送到东暖阁,朱厚照看过内容,二话不说,直接加盖宝印。
    “不必等到大行皇帝大殓。”朱厚照恨声道,“张伴伴,你到北镇抚司走一趟,传孤口谕,让牟斌点两队锦衣卫,送孤的两个舅舅出城,今日就走!”
    “奴婢遵旨。”
    张永退下,朱厚照又叫谷大用。
    “这事先瞒着母后,谁敢多嘴,直接送司礼监发落!”
    “是!”
    谷大用应诺,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刘瑾。后者气得咬牙,生怕朱厚照想起先前的事,心中恨不能将谷大用大卸八块,碾成齑粉。
    见谷大用盯着刘瑾,朱厚照眉头一皱,想起刘瑾曾被张皇后私下叫去,心中乍然生出几分不喜。
    第四十一章 倍感压力的杨编修
    惹来太子殿下不喜,刘瑾可以想见,自己今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好在另有人顶在前头,太子殿下的注意力暂时不在宫内,刘公公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勉强逃过一劫。
    相比之下,张氏兄弟就没那么幸运了。
    手捧密诏和敕书的中官抵达侯府,寿宁侯先是欣喜若狂,以为皇后说动太子,放他兄弟二人出去。
    怎知中官之后,府内又涌进十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另有东厂的领班和番子,皆圆帽皂靴,手持刀棍,凶神恶煞。
    寿宁侯当即知晓不好,喜悦之情冰消瓦解,最后的期望也化为泡影,消失无踪。
    往昔不可一世的外戚之家,在厂卫眼中,不过泥猪瓦狗一般。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冲入侯府,四下搜寻,如入无人之境。
    侯府的家人和奴婢均被赶至前院,押在一处,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侯府长史取出家人名册,小心递到一名锦衣卫百户手中。
    奉命拿人的钱宁毫不客气,随手翻开名册,也不细看,只对照人数。发现不对,当即眉毛一竖,提起绣春刀,狠狠拍在长史脸上。
    “伪造名册,虚报人数,胆大包天!”
    刀鞘挟着风声落下,长史不及惨呼,猛然摔倒在地。张开嘴,伴着鲜血,两颗牙齿竟齐根而断。
    锦衣卫如饿虎饥鹰,欲择人而噬。东厂番子不甘示弱,视线在侯府中逡巡,一个个泽吻磨牙,凶意昭然。
    “敕寿宁侯张鹤龄领孝陵卫同知,守卫帝陵,即日赴任。”
    短短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寿宁侯面色惨白,呆滞两秒,猛然从地上跃起,扑上前,狠狠拽住中官的领口,狂叫道:“我要见皇后!本侯要见皇后!”
    中官面色阴沉,向左右看了两眼,立即有东厂番子上前,一脚踹在寿宁侯的膝窝。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大行皇帝密旨在前,太子殿下加盖宝印的敕文在后,纵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就此翻身!
    皇后的兄弟又如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太子殿下继位大婚,皇后成为太后,凤印易主,荣耀一时的张氏外戚,必将被他人取代。
    此去孝陵卫,无召不得返京,连丧仪都不得亲见,足见张氏早失圣心。
    太子殿下若肯留情,也不会大丧未行,就将张鹤龄兄弟赶出神京。更不会口谕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点两队锦衣卫送他们出城。
    前事既已注定,还有什么需要顾虑?
    钱百户和东厂领班交换过眼色,废话不多说,直接扯来一条麻布,堵住寿宁侯的嘴,另将他双手绑住,塞进备好的马车。
    车夫扬鞭,马声嘶鸣。
    御赐门匾早被取下,收回内府。家人奴婢分作两列,记录在册者,可跟随寿宁侯一并出城。册上无名者,自由东厂发落。
    侯府的库房被锦衣卫封存,内有大行皇帝御赐之物,不可轻动。
    有锦衣校尉在侯府发现秘库,藏金银巨万,古画珍玩无数,堪比皇家内库。
    金银之外,更有同藩王往来书信。未加盖藩王印章,却有王府长史印。认出是晋王府和宁王府长史印,钱宁和东厂领班顿时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商议之后,东厂领班仍押寿宁侯出城,钱宁亲带书信往北镇抚司复命。
    为何东厂这般谦让,将露脸的机会交给锦衣卫?
    实因东厂的掌班、领班、司房皆由锦衣卫调拨,归根结底,是“一家人”。如果来的是东厂颗领班,结果将完全不同。
    马车出城之后,片刻不停,直往茂陵。
    因礼部和钦天监尚未择得吉地,朱厚照又不愿意张氏兄弟继续留在京城,干脆大笔一挥,将两人都送到茂陵。反正都是守陵,父皇没有大殓,先给皇祖父守也是一样。
    即便被堵嘴捆手,寿宁侯仍是挣扎不休,模糊不清的大骂,发誓他日回京,定要这些人好看。
    押送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都是面露讥讽。
    青天白日的,这位张侯爷还做春秋大梦呢!
    建昌侯比寿宁侯识趣,见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上门,便知情况不妙。中官宣读遗诏之后,瘫坐在地上,显是百念皆灰,萎靡不振。
    “侯爷,请上车吧。”
    中官袖着手,微弓着身,话虽客气,表情中却无半点尊重。
    建昌侯没有多做挣扎,也没有叫着要见皇后,掀起衣摆,登上马车,待车门关上,才力竭一般,重重靠向车壁。
    这一去,再不见神京城的八街九陌,锦绣繁华。
    侯府前的车水马龙终将在记忆中湮灭,亭台水榭中的莺歌燕舞亦将化为乌有。
    遥想三十年人生,年少拜爵,享尽世间荣华。一朝风云突变,所有的权势利禄都如浮光掠影,转瞬无踪。
    闭上双眼,建昌侯用力攥着双手,两行泪水自脸上滑落,流入唇中,竟是咸得发苦。
    弘治十八年五月乙酉,一门双侯的张氏外戚被打落尘埃。嚣张跋扈多年的张氏兄弟,在锦衣卫和东厂的“护送”下,乘着两辆马车离开京城,直赴茂陵。
    侯府的长史家人步行跟从,随身只有简单衣物,散碎银两。不遇新皇诏令,穷尽余生,都要陪着张氏兄弟守卫皇陵。
    内阁官文抄录极快,朱厚照宝印盖得更加利索。待张皇后得知消息,张氏兄弟早已远离神京。
    “他、他竟把亲舅舅送去守陵?!”
    悲怒交加,张皇后亲自前往东暖阁,要向儿子问个清楚。
    朱厚照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母后,舅舅感沐天恩,以皇亲为父皇守陵,乃是尽臣子之孝。”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玉簪束发,脸上仍有几分稚气,眼神却极是锐利。
    “母后不感舅舅的诚心?不觉荣耀?”
    “你……我……”
    张皇后气得浑身颤抖,被堵得无言,最后只能哭道:“便是如此,也该等到你父皇大殓!”
    “事既定,内阁官文已发,儿已加盖宝印,不容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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