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杨瓒早早起身,换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带上金尺,胡乱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门。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离宫城渐近,方有了人声。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如杨瓒这样的从五品,依旧只能步行。
    奉天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正巧轮值,杨瓒递出牙牌,四下里看看,没见到顾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钱宁却迎上前来。
    杨瓒对他毫无眼缘,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言。
    少时,奉天门大开,百官朝觐。
    杨瓒随众人一并过金水桥,过奉天门,候在丹樨内。
    从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始终未听到锦衣卫的响鞭,更没见朱厚照露面。
    临到午时,方才有一个中官匆匆赶来,宣今日罢朝。
    内阁不语,六部哗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登基伊始,便罢朝怠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的诚心改过,信誓旦旦,都是装的不成?
    杨瓒也觉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现来看,不该会是这样。哪怕故态复萌,也不该这么快。
    那是又犯熊了?
    到底什么原因,总该有个说法。
    群臣散去,内阁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忧心忡忡。
    杨瓒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怀揣金尺,举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宫觐见。
    到了地方,不等请见,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
    张永从殿内奔出,见到杨瓒,当即如见到救星,顾不得行礼,连声道:“杨侍读,快随咱家来,可不得了了!”
    杨瓒挑眉,怎么着,这真是又犯熊了?
    当即不多言,随张永走进殿内。
    行到东暖阁前,只见数只玉瓶碎裂在地,鲜红色的丹药四处滚落。
    一鼎香炉砸在地上,五六个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额头染血,已昏迷不醒。
    两粒丹药滚到脚边,杨瓒弯腰捡起,诡异的香气和辛辣味直冲脑海。
    看向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杨瓒不由得眉心微拧。
    第四十七章 无奈的杨侍读
    杨瓒愣神的时间,朱厚照怒火更炽,随手又抓起一只石砚,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尔等该死!”
    石砚挟着风声砸下,一名僧人惨呼着倒地,额头直接被开了口子,鲜血汩汩直冒,顷刻染红僧袍。
    余下几人面现惧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时更加厉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见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镇纸,谷大用和丘聚连忙上前,不是为僧道求情,只担心朱厚照气坏身子。
    这些僧道心怀不轨,冒以“仙药”为名,向陛下进上红丹,其行之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然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宫见血已是不祥,闹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传入前朝,恐将难以收拾。
    张永和谷大用壮着胆子拦下朱厚照,拼命向杨瓒使这眼色。
    杨侍读,救命啊!
    知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杨瓒上前两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读杨瓒拜见陛下。”
    听到声音,朱厚照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杨侍读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杨瓒毫不废话,单刀直入。
    “这……”朱厚照抓着镇纸,颇有些尴尬。
    在弘治帝神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言犹在耳,隔日便自顾食言,出尔反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朝堂诸公皆忧心不已。”杨瓒继续道,“臣担心陛下,故斗胆奉先帝御赐牙牌金尺,无召觐见,还请陛下赎罪。”
    话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放下镇纸。
    刘瑾被抽得凄惨,至今仍满脸青肿。不只张永谷大用等警钟长鸣,时刻自省,朱厚照事后回想,也是历历在目,颈后发凉。
    “孤……朕是被这些妖人气的!”
    唤杨瓒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没控制住脾气,抓起镇纸砸了下去。
    这次没伤人,却直接吓昏两个。
    “这些妖人害了父皇!见朕年幼,以为朕好欺,又想来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着脸走回暖阁,仍是怒气难平。任由那几个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这些丹药?”
    杨瓒跟进暖阁,谢过赐座,摊开五指,掌心赫然躺着两粒血红的丹丸。
    “是!”
    盯着两粒丹药,朱厚照怒容满面,牙关紧咬。
    “这些妖人谎话连篇,胆大包天,朕恨不能将其全部凌迟!”
    收回手,杨瓒叹息一声。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觉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面上闪过戚色,低声道:“父皇久病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可每次朕请安,父皇的气色都很好。朕觉得奇怪,父皇只说见到朕便觉得舒畅,气色自然就好……”
    话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语带哽咽。
    “朕后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该想到……朕后悔!”
    朱厚照再说不下去,坐在椅上,当场哭了起来。哭声中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悲伤,锥心泣血。
    “朕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朕要将害父皇的人一个个找出来,千刀万剐!”
    杨瓒没有出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话中的“他们”,绝不只几个僧人道士。
    唏嘘之后,杨瓒开始皱眉。
    处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后之人也罢,愤怒悲伤都可以理解,却不是随意罢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满朝文武的反应,杨瓒都看在眼里,忧心更甚往日。
    无论如何,必须劝服朱厚照,想算账不是问题,早朝必须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为,不顾后果,无论本意为何,都难为朝臣理解,他今后的路定会越来越难走。甚者,早晚有一天,会同内阁六部产生更大的争执,发展成不可调解的矛盾。
    纵然改过,也只能是一个结果,江心补漏,为时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锦衣卫和东厂详查。”
    弘治帝服用丹药之事,阁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晓。然要处置这些人,却不能通过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汉武,丹药就同求仙脱不开关系。
    经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会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药只为拖延时日。多会以为天子聚集僧道炼制丹药,是求仙问道,沉迷于“长生不老”。到头来,必将损伤一世英名。
    杨瓒能想到这点,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
    “此事不宜交由前朝,东厂锦衣卫,朕也用得不顺心。”朱厚照道,“朕欲将此事交给杨侍读。”
    “臣?”杨瓒愕然。
    “朕只信得过杨侍读。”
    朱厚照沉下表情,道:“张伴伴,你们先下去。”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领命,暖阁内的中官和宫人陆续退出。
    暖阁门关上,朱厚照方才开口:“这些妖人害了父皇,又胆敢向朕进献丹药,定是图谋不轨!”
    擦掉眼泪,眼圈仍是通红,朱厚照的声音更显沙哑,“朕起初没察觉异状,是锦衣卫查到密信,又有父皇身边的宁大伴给朕提醒,才知晓个中端的。事涉多名宗室藩王,朕的两个舅舅竟也牵连其中!”
    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处,朱厚照切齿咬牙,恨不能将主谋之人揪出,生啖其肉。
    “不管是谁,朕都要下其诏狱,治其死罪!”
    杨瓒沉默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的姐夫是皇帝,外甥是皇太子,有做皇后的亲姐罩着,已享尽世间荣华。除非要谋朝篡位,否则不会不晓得,弘治帝活着,他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然朱厚照信誓旦旦,两人怕真的脱不开干系。
    最大的可能,是利欲熏心,聚敛无厌,被人以钱财打动。
    如有人以为钱财珍宝利诱,加以媚言游说,捧得这对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宫中推荐几个僧道,不过顺手而为。
    想到这里,杨瓒不禁一顿。
    此事,张太后是否知情?
    太后不会有害先帝之心,却很容易被张氏兄弟利用,为两人大开方便之门,无心铸下大错。
    心头发颤,耳激嗡鸣,冷汗缓缓自鬓角淌下,杨瓒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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