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史没有多言,恭敬的将两人请到一旁,令家人送上热茶。不管怎么说,有这二位留在外厅,危急时,多少也能派上用场。
    “马成,再去熬药。”
    “是!”
    顾卿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起伏。马长史的汗却比先前流得更急。
    客厢内,无形的张力充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跟在伯爷身边越久,越了解伯爷的脾气。眼下看着无碍,实际却能要人命。
    紧张和惊骇同时涌上心头,马长史不明白,自家伯爷向来不同朝官来往,无论文武。就算是老侯爷和大老爷,也不见有多少亲近。
    偏偏是这个刚入朝的翰林院侍读,莫名得了伯爷的眼?
    新科探花?得天子信任?
    真论起来,都算不得出奇。
    马长史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首要之事,是请来大夫,助杨侍读闯过这场生死大关。
    时至三更,伯府依旧灯火通明。
    因京城遭逢大火,西城半数百姓无家可归。
    朝廷下令,停两日宵禁,派惠民药局的医士大夫前往救治伤患。从光禄寺调拨库银,赈济遭受大变的京城居民。同时,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严格巡逻,凡有形迹可疑者,俱下大牢。
    朝廷赈济之余,许多官宦豪商都在路边搭起施粥饼的木棚。不只受灾的百姓,皇城内外的乞丐也因此受惠。
    为挽回名声,道观寺庙争先大开山门,观主主持亲自为死者超度,懂医术的僧道均背起药箱,前往西城施药。
    一时之间,“鞑靼奸细”的骂声减弱不少。但想得回往日的尊重,仍需更加努力。
    和安堂的老大夫和徒弟同在西城。
    长安伯府的家人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间临时搭建的窝棚前找到师徒三人。
    “还请老大夫救命!”
    事情不能耽搁,家人顾不得许多,口出“救命”之言,几乎是将老大夫架起,请上伯府的马车。
    “师父!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徒弟大惊,以为遇上恶人。
    老大夫摇摇头,道:“无需惊慌。既是病况危急,老夫随两位壮士走一遭就是。尔等且留在此处,继续为受伤之人施药。”
    “多谢老大夫体谅!”
    伯府家人诚心道谢,留下仍面带惊慌的医馆学徒,扬鞭催动快马,一路飞驰向东城。
    彼时,杨瓒用过御医和良医重新开出的药方,情况略有好转。虽然热度未消,至少不再说胡话。
    因喂药之故,顾卿身上的锦衣被泼洒大片药汁。
    “长安伯且歇歇,咱家给杨侍读喂药。”
    顾卿抬起头,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顷,马长史来报,和安堂的大夫请来了。
    “快请进来!”
    顾卿未来得及出声,张永已是一叠声的高叫。
    老大夫走进内厢,见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杨瓒,不由就是一愣。
    “杨探花?”
    “老人家识得杨侍读?”
    “回大人,先时杨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诊治。”
    放下药箱,老大夫顾不得行礼,直接走到榻边,两指搭在杨瓒脉上。
    许久,内厢无一丝声响。
    “杨探花这病……”
    “可有救?”
    张永抢着出声,满脸焦急之色。
    “有救。”老大夫道,“老夫为杨探花施针,先消了热,再开一剂方子助其安枕。这之后,静心调养即可。”
    “有劳大夫。”
    “不敢。”老大夫起身,“事急无状,还请见谅。”
    顾卿抱拳,张永也是连连摇头。不提老大夫须发花白,年逾古稀,单是他能治好杨瓒,便是救命的神仙。
    “老人家万勿如此,该是咱家给您行礼才是!”
    说着,张永果真弯腰,结结实实给老大夫施了一礼。
    老大夫吃惊不小。
    传言中嚣张跋扈,蜂目豺声的官宦,竟然是这样?
    当即不再多言,从药箱中取出一捆布包,净手之后,开始施针。
    两刻之后,杨瓒面上潮红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长史,道:“按此方煎药即可。”
    长史没有马上唤来家人,而是将药方交给御医看过,见对方先是微顿,其后拍手称道,连道出三个“妙”字,知晓此方可用,亲自至药房,看着家人抓药煎汤。
    汤药送来时,杨瓒面上潮红仍存,呼吸已是渐渐平稳。
    老大夫正从药箱取出竹管,却见顾卿端起药碗,掰开杨瓒的下巴。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对老大夫七十年的人生岁月产生巨大冲击。若以高墙作比,几乎是寸寸皲裂。
    事急之时,此举并无不可。
    现下不是在荒郊野外,没有趁手的工具,千户大人如此这般,究竟为何?
    整碗药喂下,顾卿抬起头,唇边存留一线黑色药汁。
    老大夫捏着长须,手指陡然用力,差点拽掉整把。
    “老人家,请随我来。”
    长史站在屏风后,请老大夫至外厅,双手奉上诊金,并言:“天色已晚,老人家奔波劳累,不如先在府中歇息。明日天明,再送老人家回药堂。”
    “也好,谢过长史。”
    忙了整日,以老大夫的年纪,的确有些撑不住。又担心杨瓒病情反复,遂谢过长史好意,留宿伯府。
    待长史遣人告知两个徒弟,老大夫想起在客栈中见过的杨土,问道:“杨探花的书童何在?可有受伤?”
    长史摇摇头。
    “没了。”
    “没了?”
    “杨侍读这病,九成就是因为这个。”
    长史神情沉重,声音有些哑。
    老大夫扣紧药箱,忆起和玄孙年纪相仿的杨土,不禁长叹一声。
    “生死无常啊。”
    长史没有接话,想起在北疆时的日子,想起死在鞑子刀下的兄弟,忙深吸气,用力捏一下大腿,道:“老人家,请随我来。”
    天地不仁,谁又能真正脱出天道轮回。
    人死不能复生,还活着的,终归要继续活下去。
    一整夜,顾卿衣不解带,守在客厢。
    黎明时分,杨瓒的热度终于消去,人也清醒过来。
    “我……”
    “别动。”
    顾卿斜靠在榻边,手背擦过杨瓒的额头,半晌,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
    “可是口渴?”
    发了一夜热,杨瓒浑身无力,嗓子干涩,像是有砂纸磨过,一阵阵的撕疼。听到顾卿的话,下意识点了点头。
    “稍待。”
    顾卿离开榻边,杨瓒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沉沉的闭上双眼。
    衣摆摩擦声,温水倾入茶盏的汩汩声,其后是一阵熟悉的沉香,包裹着他的嗅觉,似要沁入骨髓。
    杨瓒睁开眼,顺着背后的力道缓缓坐起,瓷盏沾唇,本该无味的温水,流入唇齿,竟带着丝丝甘甜。
    “多谢。”
    短短两个字,杨瓒说得无比费力。
    扶杨瓒躺下,顾卿正要起身,衣摆却被轻轻拉住。
    “我……书童?”
    “放心。”
    俯下身,黑色双眸映出苍白的面容,低沉的声音似琴弓抚过长弦。
    “人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松开手指,杨瓒重又闭上双眼。
    静静看了他一会,顾卿直起身,手指轻擦过杨瓒的眼角,转身绕过屏风,离开内厢。
    与此同时,两行清泪滑落瓷枕,在青花间缓缓流淌,牵成细细的水线,最终浸入锦被,留下两痕淡纹。
    辰时正,三位大夫又为杨瓒诊脉,均言病情已无大碍,只需调养即可。
    “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老大夫背起药箱,看着杨瓒,不像大夫,更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杨探花该晓得,生命无常,朝荣夕悴。逝者已矣,生者当珍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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