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
    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
    “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
    “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
    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好在老天照顾,虽没了胳膊,命总算保住。没法打仗,靠着积累的战功,从蓟州移调宣府,到驿站中做个吏目,生计也有了着落。”
    以老卒相马养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养马。按照朝廷定例,田亩饷银之外,升任百户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残疾,又同朵颜卫百户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驿丞是同袍,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如今的日子也没法保障。
    “都是命啊。”
    老卒苦笑一声,继续拨动火钳。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屋内燃起三个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添一件夹袄,裹两层外袍,杨瓒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披上顾卿的大氅,才觉暖和起来。
    只不过,大氅给了他,顾卿该怎么办?
    未等杨瓒开口,顾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围拢在肩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凤目龙眉。
    “可是还冷?”
    见杨瓒望着自己,呆愣愣的不说话,顾卿心生误会,令校尉取来两条厚毯,一条给杨瓒垫脚,一条盖到腿上。
    认出踩在脚下的皮毛,杨瓒许久无语。
    有钱就是任性,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安置”好杨瓒,顾卿继续同老卒叙话。
    “老话中所言,可是辽东总兵官李杲同巡抚张玉,以及镇守太监任良合谋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顾卿,诧异道:“大人知晓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晓内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极力隐瞒,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资历浅的京城官员,都以为辽东守将是因贪墨被抓,功过相抵才留得性命。
    殊不知,所谓的“功”,才是真正的过。
    三百鞑靼人头,无一例外,都是兀良哈三卫的骑兵,其中即有同老卒交好,授他养马之术的百户。
    以顾卿的年纪,不像曾参与此案。究竟从何得知,又知道得这么清楚?
    思及他的身份,老卒不禁释然。
    天下之大,何事能瞒过锦衣卫?所谓法不传六耳,在厂卫眼中不过是一句空谈。
    弘治十二年发生的几件要案,方方面面,牵涉实在不小。北镇抚司留下的案卷,多达三十余份。顾卿得指挥使牟斌看重,以千户之职执掌诏谕,翻阅往日案卷,该知道的都是一清二楚。
    辽东守将杀良冒功,兀良哈三卫扰边,妖道惑众谋反,会试科场舞弊……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触目惊心。
    时过境迁,案卷积尘,当年留下的阴影仍未散去。
    舞弊一案是李阁老逆鳞,谁碰谁死。自作聪明的闫桓和闫璟,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为了生计,兼被鞑靼逼迫,兀良哈三卫暂且放下旧事,同朝廷讲和。但无人晓得,什么时候,这些壮汉又会旧事重提,抄起刀子和边军互砍。
    妖言惑众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先时京城流言纷起,天子下令锦衣卫严查,以雷霆手段处置可疑生事的僧道,朝中反对之声不少。后查出里通外敌,证据确凿,声音才渐渐平息。
    天子服用丹药,伤的是皇家脸面,同朝臣关碍不大。妖言惑众,通敌草原,损毁朝廷的名声,伤害士大夫的根本利益,绝不能轻饶。
    杨瓒撇撇嘴,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多数时间都是个笑话。
    究其根本,还是利益决定一切。
    顾卿和老卒说话时,杨瓒始终保持沉默,脑子却转得飞快。
    怀抱满腔热血,立身持正,不结朋党,便是扛鼎忠臣?不受贿赂,执法秉公,便能为天下黎民谋取福利?
    放在当下,实在过于理想主义。
    即使是弘治朝,台面下仍隐藏不少秘密。
    天子和朝臣,朝廷和藩王,文武群臣之间,大佬角力,不敌尚可寻一条退路。小卒子的下场,基本是被碾得粉碎,骨头渣子都不剩。
    自以为聪明过人,能玩转朝堂,将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掌握手心?
    当真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杨瓒越想越是心惊。
    联系自身,不禁生出惧意。
    不提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单是各部侍郎,随便拎出一个,官场经验和人生履历就能碾压自己。
    紧了紧斗篷,杨瓒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感叹自身好运。
    世事皆有因果。
    不是弘治帝病入膏肓,仓促为儿子寻找班底,他不会一甲登科,金尺在手。不是恰好投了正德帝的眼缘,机缘巧合,获得几位大佬好感,他未必会有今日品级。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看透了,事实上,别说升堂入室,连门框都没摸到。
    这般莽撞,没被碾成齑粉,还能活蹦乱跳,加官进爵,不是运气好还能是什么?
    杨瓒没有妄自菲薄,实情确实如此。
    想要走得更远,必须端正态度。
    面前的坑不少,许多还是亲自下锹。有谢丕顾晣臣同为坑友,虽不寂寞,爬上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爬不上来也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直接从坑底打洞,挖出一条隧道,照样能向前迈进。
    何况,他身边还有顾千户。
    都说欠钱的是大爷,他不欠顾卿钱,却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虽没发生什么,到底“关系匪浅”。
    临到撑不住那日,看在甘为抱枕的份上,顾千户也不会坐视不理,撒手不管的……吧?
    想到这里,杨瓒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卿。
    锦衣卫直觉何等敏锐,几乎杨瓒刚一转头,就对上漆黑双眼。
    “杨侍读可是有事?”
    杨瓒浅笑,胆子突肥,道:“灯下观景,美不胜收,古人诚不欺我。”
    顾卿挑眉,嘴角微勾。
    老卒左右看看,破桌旧椅,好看在哪里?
    几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瘫无限靠拢。
    非礼勿听,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与杨侍读和顾千户同行,太考验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装傻充愣的本领必将直线攀升。
    因柴火不够,入夜之后,几人只能挤一挤,睡在两间房内。
    杨瓒裹成粽子,靠墙不动。
    顾卿继续“认床”,长臂一伸,压住“粽子”,长夜无梦。
    睡在桌上的两个校尉一动不敢动,腹诽兄弟几个不厚道,猜拳耍诈,留他二人在此,翻个身都不敢。
    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闷,心酸胸闷之下,同时两脚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对方的嘴,不能动,更不能叫!
    捂着捂着,心生悲戚,不由得挂出瀑布泪。
    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能抽到头啊……
    翌日,天空放晴。
    一行人终于能够启程。
    老卒留在驿站,等待朝廷调令。锦衣卫在北疆亦有马场,对外隶属边军。有顾千户做保,老卒入马场任职,绝没有问题。
    “告辞。”
    顾卿飞身上马,皑皑白雪之中,绯袍似血,黑氅如墨,脊背挺直,恍如一柄利刃,破开天地,留下刺痛观者双眸的一抹重彩。
    杨瓒登上马车,向驿丞和老卒道别。比起来时,留下的银两更多。
    锦衣卫跃上车辕,扬起长鞭。
    呼吸间,热气化作薄雾,结成薄霜,刹那凝上眉睫。
    “告辞!”
    “杨老爷一路顺风!”
    骏马嘶鸣,健壮的身躯驰过雪地,强壮的肌肉随奔跑起伏。
    杨瓒靠在车壁,耳旁尽是北风呼啸。
    碎雪打在车厢上,噼啪作响。
    “依此速度,明日傍晚即可抵达京师。”
    顾卿行在马车旁,出声告知行程。
    杨瓒推开车窗,因雪地反光,只得微眯起双眼。
    “一切听顾千户安排。”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可在车厢歇息,如没有大雪,我等今夜不歇。”
    “夜晚不歇?”
    “在路上耽搁数日,临近京城,应能走得快些。”
    杨瓒没有提出异议。
    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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