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当真是爽直,半点也不客气。
    “陛下,藏宝皆在岛上,需有海船方可运回。银矿在倭国,保险起见,当遣人事先勘察,确定无误,才好动手。”
    天子直率,他也不好藏着掖着,怎么直白怎么说。
    是否不符君子之道……反正没外人听见。
    “恩。”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战船不能调用,被百官知道,朕会被烦死。”
    杨瓒表示理解,就此事,奏疏上亦有写明。
    “这几名番商有两艘海船,船员齐备,应可出航。”
    “不够,再多找几艘。”
    朱厚照摇头,两艘船能顶什么事。
    “不是供出了同伙?凡有船者,一律上缴。”
    人抓起来,船归自己,船员凑齐,出发探宝,稳赚不赔的买卖。
    “陛下圣明。”
    “至于倭国银矿,”想了片刻,朱厚照忽然一拍手,“父皇曾命工部铸造各军民宣慰使司金牌,尚未送出。朝鲜使臣求了多次,朕都没答应。如今正好用上。”
    “陛下之意,是铸造金牌下赐倭国,借机派使臣前往?”
    “杨先生觉得如何?”
    “陛下英明。然金牌过于靡费,可否以他物代之?”
    给倭人金牌?
    坚决不成!
    “杨先生说得有理。”
    朱厚照点点头,大笔一挥,金牌换成石牌,经杨瓒提醒,又觉得费时,干脆换成木牌。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这使臣……”
    朱厚照双眼湛亮,满怀期待的看向杨瓒。
    本着“友爱互助”的原则,杨侍读“大公无私”的推举了谢状元。
    “谢卿家?”
    “正是。”杨瓒道,“谢郎中博闻多识,于番邦文字多有涉猎。且远见明察,行事极有章法,必能担此重任。”
    “好。”
    朱厚照接受建议,令张永送上黄绢。
    尚在抄录资治通鉴的谢状元,尚且不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又被杨探花坑了一回。
    第八十六章 长歪
    正德元年,正月十八,天子驾临奉天殿,升殿早朝。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先行拜礼,再进朝议。
    礼部尚书上天子大婚仪注,言钦天监已测定吉日。
    “遵先皇遗诏,陛下垂统万民,当择吉日大婚,承续绵嗣,以固国本。”
    朱厚照登基时,虚岁十五,尚没娶太子妃。
    依传统观点,即便万春、长春两宫已有数名才人采女,少年天子依旧是“单身”。
    遵弘治帝生前旨意,凤印送回尚宝监,后宫大小事由吴太妃掌管。王太皇太后不插手,张太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没有任何权利。
    然而,由前朝太妃掌管宫务,终非长久之计。
    为承续宗庙,巩固国本,于情于理,天子都当早日婚配。内宫之事交皇后,吴太妃功成身退,既不负先皇嘱托,也可专心养病。
    礼部进上的仪注,天子大婚与封后大典并举,款章条列均遵照洪武朝旧制,清楚明白,无一疏漏。
    大婚第二日,各品阶命妇大妆,入坤宁宫恭贺,方才礼成。
    “遵天子旨意,典礼章程均依圣祖朝规制,避繁就简,不费奢靡。”
    “可。”
    礼部尚书话音落下,朱厚照即点头首肯。
    “大婚之日,京城百官朝贺,京外官员、各地镇守于府衙三拜即可。不可进献方物奇宝,不得借大典扰民敛财。敢违命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大婚之事告一段落,殿中寂静片刻,文官队列中忽行出一人,身穿青色鸂鶒补服,手持朝笏,腰配朝参牙牌。
    “陛下,臣有奏!”
    该人面容刚正,长眉入鬓,三缕长髯垂胸,鼻直口阔,声如洪钟,正是刑科都给事中邹文盛。
    看到言官出列,朱厚照下意识皱眉。
    奈何人已经站出来,不能无缘无故撵回去,只能压下骤起的烦躁,冷声道:“卿有何事禀奏?”
    如果是挑自己毛病……朱厚照握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为日后耳根清净,不理他就是。
    吃过几回教训,朱厚照已然明白,和言官争论,无异于自找麻烦,自找罪受。
    不理他,冷着他,等他说完,蒙混过去便是。
    混不过去便拖着。拖上十天半个月,新事压着旧事,一件叠着一件,战斗热情必会冷却不少。
    做好心理准备,朱厚照严阵以待。
    未料想,邹给谏不是给天子挑毛病,而是要弹劾同为言官,任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刘玉!
    “御史者,服獬豸,监察百官,当立身持正,铁骨刚直,不欺地下,为强项骨鲠。”
    邹文盛平举朝笏,声音在殿中回响。
    “刘玉表忠实奸,貌清实浊。巡按北直隶期间,大肆收受贿赂,排除异己。凡与之不睦,定谣诼诬谤,锻炼罗织。陨雹飞霜者不知凡几。”
    说到这里,邹文盛陡然提高声音。
    “其诽谤同僚,萋菲贝锦,构陷真定府通判两人,保定府治中一人,皆下狱问罪。妄造罪名,致真定府儒学教授、训导蒙冤。”
    “两人蒙不白之冤归乡,清名不存。百姓不明真相,谓其贪渎法,蜚语恶言,谗口嗷嗷。”
    “本为清正之人,竟遭此冤屈,郁愤之下,钱训导成诗于墙,悬颈梁上!其子为父伸冤,被刘玉得悉,遣家人中途拦截,险断其双腿!”
    “幸得遇医士路过,方保住一条性命。”
    邹文盛说话时,文武两班俱保持沉默,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其诬陷同僚,诽谤良善,恶行难恕。乞严惩其罪,以匡正气,以正朝纲!”
    尾音落下,邹文盛跪地叩首。
    刘玉面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为官十数载,能得今日地位,斗争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巡按北直隶期间,弹劾真定、保定两府官员,逼儒学教授训导还乡,确有其事。然究其根本,实是对方立身不正,被他抓住把柄。
    那名训导之子,告状不假,本意却非为父亲伸冤,实是为敲诈钱财。令家人驱其出门,施以薄惩,又有何不对?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皇都没有追究,新帝登基之初,又被翻了出来,字字句句,似欲置人于死地。
    背后定有玄机!
    想起日前好友所言,刘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莫非,问题真出在弹劾选婚太监一事之上?
    “仲玘性格耿介,一身浩然正气。然行事过于鲁莽,不加以防范,恐引来祸患。”
    留下颇具深意的一句话,好友再未登门。昨日更遣人送来书信,取消儿女亲事。
    刘玉捧着书信,枯坐良久。
    这哪里是取消儿女亲事,分明是与他割袍绝义!
    当下,立在殿中,耳中刺入邹文盛锋利如刀的言辞,刘玉僵硬如石,面色惨白如纸。
    前后左右皆为同僚,仍如茕茕孤立,朔风从四面袭来,寒意自脊背攀升。
    他明白,纵然能驳斥邹文盛的弹劾,也无法轻易摆脱罪名。邹文盛不过是马前卒,在他之后,定有更大的陷坑在等着自己。
    要么承认罪名,望天子仁慈,网开一面,许他交罚银黜官致仕。
    要么强辩解到底,等着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玉狠狠咬牙,握紧朝笏,重又放开。
    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在天子开口之前,迈步走出队列,摘下朝冠,跪倒在地。
    “陛下,臣认罪。”
    这一举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聪明人都晓得,刘玉弹劾选婚太监,引得太子大动肝火,要彻查各地镇抚府衙,已是犯了众怒。
    无论地方朝中,牵涉者为自保,定当手段尽出。
    多方施力,刘玉必不会有好下场。
    内宫之中,几位北直隶选送的美人,也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纵然不能干涉朝中,在天子耳边吹几声枕头风,撒撒娇,也够刘玉喝上一壶。
    只不过,要将刘玉拿下,不能从选婚太监之事入手。
    本就不欲天子详查,还拿出来说事,不是自找麻烦?将刘玉早年的“罪状”翻出来,从根本上否定他的人品,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个品德败坏,为私利构陷同僚,草菅人命的官员,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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