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瓒轻笑,正因如此,他才会将两名海匪提出诏狱。
    番商曾同谢十六交易,海匪曾在许光头手下做事。无需取得信任,只要能登上海岛,探明多数海匪都在岛上,即大功告成。
    “王主事放心,此四人必一心为朝廷办事。”
    见王守仁有些不信,杨瓒只能将部分安排托出。
    包括威胁番商,联系顾卿,以及将刘公公“投入”江浙官场,吸引火力,一桩桩一件件,联系起来,盘结成一张大网,只需轻轻拉动线头,骨牌即会倾倒。
    “本官早已言明,江南水深,贸然踏足,恐将陷入泥潭,粉身碎骨。”
    推出刘瑾和地方大佬撕扯,转移目光。趁机联络顾卿,做一番安排,才能灭掉许光头谢十六这群悍匪,除掉为贪官污吏输送血液的一根巨木。
    “攀爬高峰,非一夕可就。从底部挖山,耗费些时间,却能有百倍之功。”
    实力不对等,没关系。爬不上峰顶,也没关系。
    反正他擅长挖坑,挥舞起铁锹从山底开挖,断其根基,万仞高峰也会倒塌。
    “剿灭小股海匪,所得口供,掌握的证据,足以颠覆淮安扬州官场。擒拿许光头谢十六,结果将会如何,王主事可能预料?”
    王守仁沉默了。
    片刻后,站起身,拱手道:“佥宪大才榱槃,赤心报国,下官感佩之至!”
    “王主事过誉。”杨瓒笑道,“欲要计成,还需王主事鼎力相助。”
    “佥宪尽管吩咐,下官定竭股肱之力!”
    “好!”
    王主事再次主动跳坑,杨佥宪大感畅慰。
    说得嗓子冒烟,就为这个结果。
    当真是不容易啊。
    第一百章 亮刃
    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再向前,即进入杭州湾,抵达江浙。
    补给过淡水菜蔬,官船再次离岸。
    闻讯赶来的松江府官员扑了个空,准备好的拜帖表礼也未送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官船走远,扬帆海上,不见踪影。
    “这个方向,似乎不对。”
    金山知县忽然神情一变,引来同僚侧目。
    “钦差江浙,为何往东去?”
    “观其方向,是往大取山岛?”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起自淮安府传来的消息,在场官员都是眉间紧蹙,表情变了几变。
    “难不成,这位钦差真是决心剿匪?”
    “九成。”
    “浙海匪患难平,更有倭贼夹杂其间,仅凭几百官兵,恐难拿下。”
    话微酸,也是实情。
    越靠近江浙,近海岛屿越多。
    大小不一,零星棋布,散落海中。
    岛上千态,或草木葱茏,或怪石嶙峋。或毒虫遍布,或百千海鸟栖息。
    部分海岛,自秦汉便有人定居。本朝设立官衙卫所,有繁荣者,村镇规模不下于陆上州县。
    然也仅为个例。
    多数岛屿渺无人烟,更无卫所官员。如有淡水,能驳船,必为海盗占据。走私货物,交易海外方物,常年可见番商倭人。
    自成化年起,偶尔能见到高鼻深眸,穿着打扮古怪的佛郎机人,带着金银器物,比手画脚,同商人交换明朝的丝绸瓷器。
    起初,两三年乃是七八年才有一艘佛郎机船入港。
    弘治十年后,忽然变得多起来。甚至有少数人离开船队,定居岛上,向当地人学习官话。更换明朝衣袍,学习明朝礼仪。
    岛上的商人海匪,乃至倭人,都当是看西洋景,图个乐呵。
    这些长相怪异,浑身飘着怪味的佛郎机人,起初很嚣张,破船靠岸,下来几个人,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敢插旗圈地,说什么奉国王之名,占据此岛。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
    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
    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
    先是陆战,继而海战。
    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
    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
    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
    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
    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
    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
    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
    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
    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
    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
    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
    “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
    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
    “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
    番商滔滔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
    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
    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
    “本官相信。”
    杨瓒颔首,放下茶盏。
    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
    “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
    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
    “小的不敢忘!”
    “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
    “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
    “小的一片赤诚之心!”
    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
    “大人尽管吩咐!”
    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
    “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
    什么?!
    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
    “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
    “小的不敢!”
    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
    “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
    “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
    “大人,小的……”
    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
    “还是为难?”
    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
    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本能告诉两人,敢点头,后果会相当严重。
    “放心,本官会遣人与尔等同行。尔等只需携货物登岛,如往常一般交易。莫让海匪看出端倪,即可平安归来。事成,本官会上奏天子,免尔等之罪,为你二人请功。”
    “谢大人!”
    番商行礼,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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