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人飞送消息回京,御驾驻跸庄内。
    因靠近京师,皇庄面积不大,房舍倒十分精致。
    庄田里,除管事中官,还有两名天顺年留下的老人,都已发白齿摇,满面皱纹,身形伛偻。俱管事中官回报,此二人都是积年的老农,种田好手,年份怎样,四时节气如何,把握极准。
    “今岁,庄田能收百石米粮,多仰赖两位老人。”
    管事中官年将耳顺,圆脸细眼,看着就喜气。说话时,丁是丁卯是卯,半点不遮掩,很得朱厚照喜欢。
    “张伴伴,传朕旨意,赏两位老人银五两,绢布十匹,免儿孙三年徭役。管事赏银五两,庄户赐布一匹,米两斗。”
    “遵旨。”
    张永躬身行礼,退出房门。
    管事中官立即磕头,道:“陛下仁慈!”
    “起来吧。”
    接下来,朱厚照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商税杂费。
    庄田不再收取过路费,官府裁撤关卡,往来商人愈多,更有番商带来海外之物。知晓皇庄买得高产耐寒作物,朱厚照立即起了兴趣。
    “可有栽种?”
    “回陛下,十月中,皇庄购得此物。欲要栽种需得明岁。且此物稀罕,吕宋商人不懂栽种之法,需向佛郎机人询问。”
    “东西在哪里,拿给朕看。”
    “是。”
    管事中官退到门边,唤来一名长随,匆匆吩咐几句。
    很快,库房送来一只盒子。
    盒盖打开,里面躺着几只巴掌长,两三指宽,表皮微黄的块状物。
    朱厚照看得稀奇,拿起一块,问道:“这个东西能吃?”
    “回陛下,此物名为甘薯,可煮可烤。奴婢试过,味甘甜,极能饱腹。如吕宋商人所言不假,此物耐旱,且产量不低。”
    听到能吃,朱厚照立即双眼放光。了解他的人都会晓得,这是想开餐的前兆。
    张永传旨归来,见天子这样,立即询问管事中官,甘薯可多,能否敬上?
    “这……”
    管事中官有些为难。
    满打满算两口袋,不足一百斤。敬给天子,自然没有问题。伴驾的官员,随行的中官,总不能看着。每人一小块,就得少去一半。
    “支吾什么?”
    张永皱眉,有些不耐烦。
    咱家给你机会表现,怎么不懂得抓住?
    “不是,张少监,这事是这样……”
    管事中官道出担心,张永直接斜眼。
    笨啊,没见过这么笨的!
    “番商能带来两百斤,就能带来两千斤。只要天子满意,从内库调出金银,别说吕宋人,佛郎机人都会削尖脑袋往来运货。”
    许以重利,还愁没有种子?
    管事中官一拍脑袋,“咱家障了,多谢张少监提醒。”
    “别忙着说好话,快去。”
    “是!”
    管事中官退下,朱厚照拿着甘薯,看得稀奇。
    杨瓒坐在一边,同样双眼放光。
    甘薯,地瓜啊!
    按照历史,此物该是明朝后期传入,清时广泛种植。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竟提前流入大明,被皇庄管事买到。
    按照朱厚照的性格,一旦吃过,必会下令广泛种植。
    皇庄、功臣田、军屯、民屯,以较低的产量估算,也能填补两成军粮。
    更何况,地瓜来了,玉米土豆还会远吗?
    杨瓒咬住腮帮,拼力压制激动情绪,却还是控制不住嘴角上翘。
    原本以为,随驾出京,陪天子偷跑是无奈之举。未料想,归途上,竟有这样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 誓言
    晚膳之前,烤甘薯的香气在皇庄飘散。
    管事中官精挑细选,呈上的甘薯大小相似,烤熟后拨皮,切成指节大小的方块,方便入口。
    张永执银筷,一一试过。自己先吃下一块,半晌不觉有异,才点点头,道:“陛下,可用。”
    闻到香气,朱厚照早迫不及待。
    不等张永话音落下,直接挟起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嚼,甜糯的味道侵袭味蕾,双眼立即发亮。没等咽下去,立即又夹起第二块。
    腮帮鼓起,吃相豪迈,丝毫不逊于在客栈咬馒头喝汤。
    看着朱厚照,张永心情复杂,满脸苦色。明显是在担忧,回京之后,天子继续这般,两宫过问,他该如何交代。
    十多年的教养,出宫一趟竟全丢到脑后?
    天子年轻,不识人心险恶,必定是身边人撺掇!
    两宫惦记上,必会引来司礼监过问,“待遇”怕要向刘瑾看齐。真到那一天,日子可怎么过!
    “的确好吃。”
    连吃五块,朱厚照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饮一口热汤。
    “杨先生也用。”
    “谢陛下。”
    在杨瓒看来,烤甘薯,应该是近皮的部分最好吃。都给剥掉,立时少了滋味。不过,能在大明吃到甘薯,已是相当不容易。既然有得吃,就没那么多需要抱怨。
    和天子用膳,自然要分餐。
    五块甘薯,分到三只碗中,杨瓒和顾鼎各得两块,余下一块,则分于定武卫千户。
    甘薯入口,比不上后世改良品种,口感差了些,却是格外的甜。
    用过两块,杨瓒放下筷子。
    端起热汤,饮下一口,几乎可以肯定,回宫之后,朱厚照必定下旨,令皇庄购买更多甘薯,遍寻佛郎机人,扩大种植面积。
    上行下效,皇庄宫庄种植新粮,功臣勋贵总要有所表示。舍弃稻麦,全部改种不可能。一人种上几亩十几亩,集合到一起,都是不小的数字。
    食用甘薯过多可能造成的种种问题,现在来看,全都可以忽略不计。无论边军还是边民,首要面临的是吃饱肚子。
    肚子都吃不饱,何谈其他。
    军饷本该出自国库,边镇军屯民屯为补充军粮之用。
    内库不缺钱,但不能代替国库。否则,朝廷何必设户部光禄寺,何必建立国库府库。
    只为给朝廷地方官员瓒银子?
    小冰河期的到来,迫在眉睫。
    杨瓒穿越不到两年,仅莱州宣府等地,发生的地震旱灾次数,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遍及全国,地震水灾不计其数。每月都有快马飞驰入京,请求朝廷赈济灾民。
    天灾之下,百姓沦为流民,流民集结落草,酿成匪患。
    匪患最严重几地,官文所载,实是触目惊心。
    一切的根源,全在两个字:生存。
    凡是人祸,都有解决之法。
    请下圣旨,杨瓒可以剿匪,东西两厂和锦衣卫可以缉拿贪官。
    天灾降临,实非人力可及。
    气候变化,灾祸不断。土地不丰,亩产下降,纵是连年减免税收,甚至免除几地税收,也是杯水车薪,民生艰难。
    甘薯的出现,让杨瓒看到一丝曙光。
    希望存在,就有前进的动力。
    一瞬间,杨瓒很有冲动,请圣旨,造船出海!
    握紧手指,咬住腮帮,感到一阵刺痛,发热的大脑才慢慢冷静下来。
    还不是时候。
    即便要做海上生意,也需等王参议在江浙立稳。
    主管双屿,仅能做走私买卖,还要避开朝廷耳目。等到权柄增大,主政一方,便可利用当地资源,造双桅海船,杨帆出海。
    不求横跨大洋,远航新大陆,拦截欧罗巴海盗总不成问题。
    为抢夺财富,欧洲君主可以不要脸面,大发劫掠证,使海盗行为变得“合法”。
    杨瓒不过是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主要目的不是金银,而是粮食。当然,前者也是多多益善。
    得到新航路的海图,寻来足够多的耐寒作物,从根本上夯实明朝根基,回过头来,大可执起刀剪,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咔嚓咔嚓修剪枝叶。
    他力气不够,底气不足,还有谢状元,顾榜眼,顾同知。实在不成,三位阁老同样可以拉下水。
    尽管要冒相当风险,比起事后“收益”,当可一博。
    这些道理,杨瓒想过多次,曾向朱厚照透出大概。没有细讲,只因时机不到。
    如今甘薯出现,条件成熟,正方便杨御史行动。
    当夜,御驾驻跸皇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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