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之上,匝地烟尘,介胄之间,险象环生。
    临军对垒,情况瞬息万变。
    杨瓒不通武艺,身板也不太结实。擦碰到哪里,受伤的可能性相当大。
    轻伤便罢,万一受了重伤,伯爷见到,怕是吃人的心思都有。
    “多谢马长史。”
    “佥宪客气。”
    伤药分为不同种类,装在木盒瓷瓶里。马长史一一旋开盒盖,打开瓶塞,讲明功用。
    “此为内服,以温水调和,味甚苦。”
    “这两种外用。”
    “黑色药膏,重伤可用。”
    “白色药粉可止血。”
    “刀伤五日可愈。如是箭伤,需看箭头。鞑靼有骨箭,皮甲可挡。如是铁箭,则要当心。”
    明朝禁向草原市铁,不是没有理由。
    鞑靼凶悍,武器并不十分精良。
    少数的火器,要么是北元传下,要么是从瓦剌和兀良哈抢夺走私。
    弯刀虽然锋利,使用的弓箭却参差不齐。
    最好的勇士,官至百户以上,方能配全铁器。侦查的游骑,军事需要,装备也不算差。平时游牧,战时上阵的壮汉,多数用的还是骨箭。
    土木堡之后,明军几十万精锐尽丧。凭借地堡城垣,配合犀利武器,才同鞑靼对峙至今,旗鼓相当。
    随军卫制度日益糜烂,朝中地方贪污愈甚,军饷军粮多被克扣,吃空饷成为惯例,卫所兵额渐渐不足,逃户屡见不鲜。
    无论史书如何评述,正德年间的应州大捷,都是明中叶之后,边军少有的闪光点。
    自此之后,鞑靼实力渐渐减弱,再不敢大举进犯。北疆难得一段“平静时日”。
    杨瓒奉旨北上,调兵御敌,遇到的阻力肯定不小。单凭他自己,别说迎战,能不能举起长刀都是问题。
    当务之急,是寻到可靠帮手,如南下时的王守仁刘瑾。
    “可惜。”
    王守仁请命外放,吏部官文已下,年初即将启程。时间紧迫,双屿卫之事同样重要,实在无法同他北上。
    刘瑾任西厂提督,全身心投入肃贪事业,一样腾不出手来。
    如果顾同知在,事情就好办了。
    杨瓒叹息一声,摇摇头,收好伤药,送走长史,抓起最后一件夹袄,胡乱塞进包袱。
    算一算时间,顾同知刚抵江南不久。即刻北还,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也无法在十二月底前抵达。
    与其抱着不可能的念头,不如实际些,从现有的“资源”里寻找。
    检查一遍包袱,确定没有遗漏,杨瓒直起身,捶捶腰。
    伯府的护卫,应该带上。
    北镇抚司不要想,诏狱估计也调不出人手。
    东厂西厂勉强能划拉一下。
    南镇抚司……
    杨瓒顿住,眼睛发亮。
    “着啊!”
    赵榆赵佥事,就是现成的人手!
    锦衣卫不善打仗?
    完全不成问题!
    赵佥事出身武将世家,祖辈曾随太宗皇帝靖难,未得功臣铁券,却实打实得天子信任。
    纪纲倒台之后,赵氏先祖代行指挥使之责,历代子孙,除非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必把握权柄,执掌南镇抚司。
    赵氏不显山不露水,根基却不亚于朝中勋贵。
    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家学渊源,就算是纸上谈兵,也比谈都没法谈的强。
    “就他了!”
    杨瓒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当即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南镇抚司。随后唤人送一碗汤面,“我在书房用。晚膳无需再备。”
    “是。”
    长随退下,杨瓒淅沥胡噜吃完面,喝下整碗骨汤,擦嘴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思考,一边消食。
    待长随收走碗筷,房门关上,杨瓒走回桌旁,铺开纸张,提袖磨墨。
    不过两日,关防印信及监军牙牌便能备妥。
    临行之前,杨瓒必须留一份奏疏,不求发挥多大作用,只望朱厚照将要犯熊时,能拦他一拦。
    对部分官员的行为,杨瓒一样痛恨。但是,如在回京前所言,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鞑靼叩边,边镇危急,战火随时可能烧过密云。
    这个关头,君臣必须一心,京城必须稳。
    火气再大,也不能马上喷。至少要等到蓟州危急暂解,鞑靼被撵回草原。
    少顷,杨瓒放下墨条,转了转手腕,从笔架选出一支狼毫,饱蘸墨汁。
    酝酿片刻,悬腕纸上,落下重重一笔。
    “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奏请两事,上乞天听。”
    “圣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垂统,国威赫斯百年。”
    “今羁縻卫所驰废,边镇武备不整,京卫疏于操练。”
    “武将不勇,何能统领百万。”
    “故臣乞陛下,查五军都督府,点南北两京公侯伯以下子孙,无论袭位与否,年十三以上者,俱考校兵法武艺,能者授职,弱者送武学。”
    武学之事,朱厚照已有腹案。杨瓒却以为,不给甜枣,直接扇巴掌,实在不好。
    凡事不能一刀切。
    真有本事,何妨先授实职,彰显天子恩德。拉一个拍两个,分化两京勋贵功臣,能为顾晣臣谢丕减除不小压力。
    归根结底,二人是被他“坑”到武学。
    明知情况不妙,仍选择袖手旁观,良心委实过意不去。
    即便不授军职,如顾鼎一般,到武学挂个训导官衔,同样是天子恩典。
    当然,顾佥事的任命尚未下达。天子一时半刻想不到,还需杨佥宪“推举”一下。
    写到这里,杨瓒短暂停笔。脑中简单梳理,重启一行,才继续落墨。
    “凡入学,每季考校。优者奖励,最优者授武职。”
    “三年无所成,有爵者递减其爵,无爵者俸禄减半。五年无所成,退学,禄米减等。”
    填补几句,勾划两行,确定没有疏漏,重新铺开一张白纸。
    “其二,章疏之言,当有凭据,弹劾臣工,应有罪证。虚言无补,证为污蔑,例应下三法司,以罪查。”
    朝廷设立都察院六科,本为监督官员,举不法之事。
    然而,一样米养百样人。
    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有耿直持正之士,同样有害群之马。
    不惧权贵,弹劾不法,有功朝廷,有利社稷万民。但无风起浪,心眼比针小,喜好捕风捉影,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实在令人头疼。
    如果言官难以持正,不求证据,以个人喜恶上言,不出乱子才怪。
    后世有“诽谤罪”和“诬告陷害罪”。大明的言官,信口雌黄污蔑他人,顶多罚俸外调出京。
    最大的惩罚,无外乎闲住黜免。
    实在太严重,闹出人命民怨,查证属实,才会交法司审理。三法司徇情不予处置,方会调动厂卫。
    即使被押上法场,豁出去喊一句“因言获罪,佞幸当道”,五成可能,还会名流青史,成为“谏臣”。
    红口白牙,无事生非,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
    没有管束,自然少了顾忌。部分御史给事中,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杨瓒深受其害,早对某些人咬牙切齿。明知奏疏递上,百分百会成靶子,依旧决心不改。
    憋屈几回,总要畅快一下。
    此去北疆,生死未卜。
    不趁早说出来,天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归京。
    胡说八道,同僚攻讦?
    杨瓒全不在乎。
    言官如何?
    老子现下也是言官,四品佥都御使!畅抒己见,不因言获罪,同样适用。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当真是舒爽。
    “切于时宜者,当议处以闻。虚言无据,乃至讽刺君上,诽谤朝官者,当下有司问罪!”
    落下最后几笔,杨瓒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食指交握,搓了搓掌心。
    原本,他还想过京营操练,边军粮饷,边镇屯田,南京锦衣卫及巡捕官不法等事。
    如果时间充裕,这份奏疏可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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