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望去,百名骑士,护送两辆马车,两辆大车,自北飞驰而来。
    打头几名骑士,俱着大红锦衣,乌纱饰以金银。腰悬金银牌,挂一柄黑鞘绣春刀。其后,百人分成两列,缇衣骑士背负弯弓,身佩长刃,各个高大英武。
    褐衣汉子双眸微凝,当即认出,这百人都是锦衣卫。
    然而,同先时遇到的不同,这些人必定上过战场,身上的煞气,几乎遮都遮不住。
    “快让开!”
    二十几个汉子,早年贩运私盐,事发落草,后遇朝廷大赦,下山改做正当营生,遇到的官军绝对不少。
    如眼前这般,实是首次见到。
    “停!”
    正等人过去,好快些启程,缇骑马车忽然停住。
    为首的红衣骑士调转马头,至一辆青布车前回报。少顷,得令返回,带两名校尉,径直向汉子行来。
    一瞬间,煞气迎面铺开,褐衣汉子顿觉头皮发紧。
    想当年,被官兵放火烧山,逼到断崖边上,生死一线,都没这般恐惧。现如今,仅是当面问话,竟是毛发根根直立,如遇杀神一般。
    “尔等可是往北?”
    赵横居高马上,俯视众人。遵杨御史吩咐,尽量放轻声音,表情和蔼。
    奈何刚杀过人,满身血腥气。笑得越和善,越让人头皮发麻。
    “回大人,小民确是北往辽东,同番人牧民市些货物。”
    “市货?”
    “是。”
    褐衣汉子忙取出一枚木牌,并一封文书,均是从顺天府领取,盖有印章。
    如非需要办理相关文书,方可至互市交易,取道永平,此时已进入辽东。
    看过腰牌,确定汉子所言非虚,赵横点点头,道:“前方十里有匪徒拦路,已被我等剿灭。然官道被横木和巨石拦阻,尔等携带货物,通行不便。既往辽东,可转道东胜,虽绕些路,好歹顺畅。”
    “多谢大人!”
    褐衣汉子抱拳谢过,目送赵横返还。
    未几,顾卿从队中行出。
    面如冠玉,眸如点漆,身材修长,俊雅非凡。单看长相,压根不似军卫,活脱脱一个王孙公子。
    不等汉子们回神,车厢打开,杨瓒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板。
    翩翩少年郎,不及弱冠。生得眉目如画,笑容犹如暖春。便是金陵之地,古都风华,也少有如此精彩人物。
    单论相貌,后者不及前者。通身的气质,却让人倍觉舒朗,乐于亲近。
    痴然片刻,汉子猛的回神。
    留意到杨瓒一身绯衣金带,不禁面现愕然,惊色难掩。
    这么年轻,竟至少是个四品官?
    知晓对方要同自己市货,更是惊诧莫名。
    “大人,小民所带都是粗陋之物,难入大人贵眼。”
    心下紧张,说话便有些颠三倒四。
    “尔等无需紧张。”杨瓒上前几步,同汉子当面,道,“我想换些蔗糖,不知尔等可有?”
    蔗糖?
    “有,有!”
    褐衣汉子连忙点头。
    “不知大人要多少?”
    根本不提价格,已是打定主意,即便杨瓒狮子大开口,也咬牙认了,不收半个铜板。只求平安送走贵人,莫要节外生枝,惹上麻烦。
    心知汉子之意,杨瓒不由得摇头,取出荷包,道:“我不欺尔等。以辽东市价,同尔等交换蔗糖,可否?”
    “可,可!”
    看到白生生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褐衣汉子说话都有些结巴。
    一路北上,这样的官还是首回见到。
    “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开箱取糖!”
    同番人牧民交易,茶叶盐巴的利润相当丰厚,理当是商人首选。
    但在边塞之地,盐巴之外,茶叶也多是官营。除非是有背景的豪商,寻常百姓商人,轻易插不上手。
    丝绸成本太高,汉子们头回市货,不了解行情,不敢冒险。
    反而是蔗糖之类,在草原同样紧俏,却不像茶盐,必须是官营。加上几车粗布,即便卖不上价钱,也不会折本。
    蔗糖不比御赐雪糖,颜色略灰,夹带杂质,微有些苦。
    贩运到京城,一大车赚不上几钱银子。运到边塞,情况就完全不同。最低也能翻上几番,胆子大些,卖出天价也有可能。
    蔗糖之外,知晓商人还有芝麻藕粉,甚至有小瓶蜂蜜,杨瓒不由得大喜。
    按照京城价格,几角银子足以。但说好以“市价”,即是辽东互市价格,银角铜钱便有些不足。
    “靖之,可否帮忙?”
    他靠俸禄吃饭,顾指挥则是财主,大财主。
    在伯府借住,杨佥宪深有体会。
    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落到手中。
    掌心被轻轻滑过,杨瓒打了个激灵,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和土豪做朋友,当真是便利!
    朋友?
    顾卿挑眉。
    杨瓒回以笑脸,同榻而卧,白首之友。
    顾指挥满意了。
    杨御史撇撇嘴,官职比不上,腹黑拍马不及,今生今世,怕是翻身无望。
    换来所需之物,顺带了解过市场行情,杨瓒回到马车,顾卿举臂,队伍继续前行。
    官道旁,捧着银锭铜钱,褐衣汉子嘴巴大张,半晌不动一下。
    直到车队行远,吃进满嘴灰尘,才堪堪回过神来。捻起一粒手指宽的银锭,用力咬下,看到清晰的牙印,嘴巴咧开。
    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大官。
    更没想到,几袋蔗糖藕粉,就能卖出此等价钱。
    “我的老天!”
    “瞧见没有,这成色,怕是府库里的官银都比不上。”
    “你倒是见过官银?”
    “没见过,也晓得这银子不凡!”
    “大兄?”
    “都闭嘴!”
    褐衣汉子立起眉毛,将银锭装进荷包,铜钱串好,放进钱箱,道:“捆扎好货物,去东胜!”
    “大兄,就算有横木堵路,咱们也不怕。兄弟几个还搬不动几根木头,何必绕路。”
    “你懂什么!”
    褐衣汉子瞪眼,道:“老人常说,路遇贵人,必是鸿运当头。瞧见这些银子没有,都是财运!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穿红袍扎金带的大人,还能骗咱们不成!”
    有人还想再说,却被同伴拉住,只能垂头耷脑,憋回闷气,帮忙捆扎货物。
    与此同时,杨瓒坐在车厢里,取瓷盏冲泡藕粉,递给杨廉。
    “离开镇虏营,日夜不歇息,一直都在赶路。眼瞅着到京城,可吃得住?”
    “四叔放心,侄儿无碍。”
    啃完最后几粒玉米,杨廉接过瓷盏,舀起一勺,颇有些稀奇。
    “为何不用?”
    “侄儿还是第一次见,瞧着稀罕。”
    说话时,白乎乎的小脸,面团似的惹人喜欢。
    七八岁的年纪,本该是最调皮的时候。按老话讲,人烦狗嫌。
    杨廉则不然,格外懂事知礼。
    杨瓒既感欣慰,又觉心疼。
    欣慰孩子懂事,心疼过于懂事。
    抛开心思,杨瓒笑道:“光是看,可没法知晓味道。”
    杨廉点头,吹了吹气,小心翼翼送进口中,顿时被香滑的味道征服,笑眯双眼。
    “味道可好?”
    “恩!”
    杨瓒也笑了,又取一只瓷盏,打算自己用。
    刚刚调匀,滚入沸水,车窗忽被敲响。
    半扇木窗推开,现出欺霜赛雪一张俊容。
    杨廉动作僵住,杨瓒不以为意,打开箱笼,取出一包玉米糖,直递出去。
    顾指挥好甜食,杨探花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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