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朱厚照不解。
    “陛下稍安勿躁。”
    杨瓒抬起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巴掌宽,厚度相当可观。
    比起被顺走那本,这本明显制作简单,连封皮都没有。却是以图配字,更为直观,也更为详尽。
    其内容,比前者多出两倍不止。
    “陛下请看,此中不只玉米,更有甘薯,还有名为土豆之物……”
    见朱厚照感兴趣,杨瓒告罪一声,上前两步,翻过几页,指着炭笔勾画的配图,道:“此物产自海外,长于地下,沙地可种,产量十分可观。实用之法甚多,可蒸可炖可煮,可煎可炒可炸。可为干粮,亦可制作菜肴。”
    “朕记得,杨先生曾提过。”
    杨瓒点头,继续道:“臣听闻,几种番粮同产海外之土。今能寻得番薯玉米,必也能寻得土豆。比较产量和种植条件,土豆更优。”
    朱厚照听得入神,灵光闪过,忽然拍案道:“那个佛郎机人,曾同朕提过此物。言其曾于番船上见过。”
    佛郎机人?
    杨瓒仔细回忆,道:“陛下所言,可是番人船长亚历山德罗?”
    “对,就是他!”
    “陛下,他是意大利人,受封佛郎机男爵。”
    “这不重要。”朱厚照摆摆手,道,“据他所言,海员食用此物,接连中毒,甚是痛苦,无药可解。传言是当地土人诅咒。”
    说到这里,朱厚照顿了顿,微有些担忧。
    “杨先生,此物不同玉米甘薯,如真有毒,不可种于我朝。”
    杨瓒蹙眉。
    食用土豆中毒?
    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见过实物,不敢道出实情,干脆编出故事,添油加醋,以诅咒之说蒙混过去。另有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有说谎,船员食用的土豆,确实有毒。
    后世人都知道,发芽的土豆不能吃。相隔几百年的欧罗巴人却未必知晓。
    再者,印第安人食用的原种土豆,的确有微毒。运到欧罗巴,种植改良之后,方才可以放心食用。
    无论是哪种,要引进土豆,推广种植,必须打消朱厚照的顾虑。
    欧罗巴人能改良种植,国朝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岂会做不到。
    “陛下,臣未见过实物,无法断言。然有毒无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妨先令沿海卫所及市舶司寻找,当面验证。”
    见朱厚照意动,杨瓒再接再厉。
    “如真有毒,当地人敢食用,必有克制之法。况且,交于农人,改良种植,能为可食用之粮,也未可知。”
    如此高产作物,不要求种植条件,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因噎废食,万不可取。
    “杨先生所言甚是。”
    朱厚照终被说服。
    假若有毒,此物必不可种植。更要警讯市货海船,遇此物,挖不能食用。
    如果没毒,以其产量,配种谷麦大豆,足可解决多地灾困,缓解民生艰难。
    君臣议定,此事暂不闻朝中,只令厂卫携密令南下,至江浙卫所及市舶司,搜寻往来商船,寻获实物。
    “张伴伴,备笔墨。”
    朱厚照当场动笔,写下敕谕,加盖宝印。
    “交给北镇抚司和两厂,安排妥当人选,尽快出京。”
    杨瓒立在旁侧,感叹天子果决,雷厉风行之余,也不免暗中叹息,为侄儿准备的画册,怕是要不回来。半个月的辛苦全打水漂,又得重绘。
    至此,不免对三位阁老生出怨念。
    一本食谱也要抢,说出去谁会相信?
    清风傲骨呢?
    高情逸态呢?
    历落嵚崎呢?
    正直和严肃都哪里去了?
    纵观正史野史,明明不该是这样!
    谷大用刚从坤宁宫返回,又被抓壮丁,急匆匆派出宫城,直奔北镇抚司衙门。
    东厂处,王岳年事已高,戴义兼管司礼监,忙得脚不沾地,提督事务逐步交于张永。西厂处,自是刘瑾独掌大权。
    东厂和锦衣卫互别苗头,分庭抗礼的局面,早被打破。现如今,镇抚司和两厂,实打实的三足鼎立。
    寻找土豆,丰实粮储,关系国计民生,重要性可见一斑。
    厂卫之间,定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你争我夺。
    皇令之下,即是圣恩。
    东暖阁内,张永和刘瑾已开始瞪眼。非是朱厚照在上,两人九成会撸起袖子,单挑一场。
    经过南下剿匪,刘公公磨练出身手。
    纵然干不过谷大用,和张公公过几招,还是绰绰有余。
    十月间,白昼渐短。
    宫门未下钥,各殿已陆续掌灯。
    朱厚照谈性不减,留杨瓒用膳,还想带他去坤宁宫,看看一双公主,一个皇子。
    “陛下,万万不可!”
    杨瓒吓出一头冷汗。
    后宫之地,仅天子一人可涉足。除十二监中官,诊脉胡子花白的太医,雄性生物尽数绝迹。
    去坤宁宫看皇子公主?
    除非不要脑袋。
    杨瓒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坚决不去!
    朱厚照顿感可惜。
    新为人父,正处于兴奋阶段。无人可以炫耀,当真是寂寞。
    “不然,朕让人把公主抱来?”
    此话出口,震惊的不只是杨瓒。
    殿内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约而同,双腿发软。
    开玩笑,三位小殿下是几位娘娘的心肝。才几个月大,哪里能抱出坤宁宫。万一吹了风,哪里不适,被两宫知晓,御前伺候之人,十成十要吃挂落。
    张永和刘瑾互看一眼,额头都开始冒汗。
    杨瓒知晓厉害,连声劝阻,嗓子说干,总算让朱厚照打消主意。
    不等杨御史松口气,又听天子道:“杨先生此番还京,带着侄儿?”
    “回陛下,正是。”
    “甚好。”朱厚照笑道,“杨先生大才榱槃,子侄定也班行秀出,为杞梓之才。不妨带进宫来,与皇子一同读书。”
    杨瓒石化当场,哑然无语。
    皇子公主才多大,读书?
    真不是陪玩陪爬?
    陛下,咱能靠谱点吗?
    这样的机会,换成旁人,定会喜不自胜。
    甭管几岁,也甭管读书还是陪玩,朱厚照口中的可是嫡长子!十有八九会是皇太子,下一任皇帝!
    自幼打下根基,培养友情,长成之后,无法科举做官,特许入国子监,授给闲散官职,照样一生无忧。不吝些,以武职晋身,照样前途坦荡。
    杨瓒想的却不是这些。
    既在祠堂前立誓,育侄成才,便要切实执行。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建立人生观的重要时期。入宫陪读倒也罢了,陪玩算怎么回事?
    稍有不慎,就会养出个纨绔。
    不行,绝对不行!
    “陛下,臣侄尚且年幼,刚刚进学,实无法担此重任。”
    翻译过来,陛下,三位殿下还没学会爬,就别折腾了。
    朱厚照皱眉,张永几个连连向杨瓒使眼色,杨佥宪哎,这么好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您老怎么还往外推?推不要紧,惹恼陛下怎生是好?
    万幸,张永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
    朱厚照拧着眉头,许久不说话,非是恼怒,而是反省。
    “是朕心急了。”
    杨瓒拱手,道:“陛下爱护之心,臣铭感五内。”
    话落,又从袖中取出一袋玉米糖。
    “陛下,臣自北还,所带不多,这是最后十颗。”
    朱厚照嘴角咧开,双眼弯起。
    暖阁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张永几人同时翘起大拇指,不愧是杨御史,高,实在是高!
    刘瑾不得不佩服,咱家被姓杨的几次狠抽,收拾得没脾气,当真不冤。
    咬着一块玉米糖,朱厚照心情大好。令张永铺开黄绢,提笔写下一封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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