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彤云密集,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
    朔风过时,冰冷刺骨。
    寒风侵肌,卷着晶莹的冰粒,阵阵敲在车厢上,发出声声钝响。
    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
    隔着车壁,亦觉料峭。
    敲击声中,杨瓒抱着手炉,背靠厢壁,双眼微合。貌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神智清明,回忆草原之事,正查补缺漏,心思急转。
    杨廉裹着斗篷,抱着小一些的手炉,坐在对面。几次想要说话,见杨瓒神情透出疲惫,终不忍打扰。
    心思不定,欲言又止,难免有几许烦躁。
    因腿麻,挪动两下,不慎碰到矮桌上的木盒。
    杨廉惊呼一声,来不及抓住,盒子滚落车板,发出一声轻响。
    察觉动静,杨瓒睁开眼。
    车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廉儿可是有话?”
    见木盒跌落,盒盖飞出,杨廉正觉烦恼。陡听杨瓒出声,不禁惊了一下,猛的抬起头。
    “四叔?”
    “可有话同我说?”杨瓒侧首轻笑,又问一句。
    “侄儿……”杨廉有些犹豫。
    杨瓒仍是笑,并未催促。
    两息后,杨廉放下木盒,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道:“四叔,侄儿有一事不明,苦思不得答案,想请四叔帮侄儿解惑。”
    “何事不明?”
    看向杨廉,杨瓒很有些好奇。
    清雅的面容,带着浅笑,因这份好奇,愈发显得可亲。
    小少年咬了咬下唇,道:“冬至节乃亲人团聚。”
    “对。”杨瓒点头。
    “那……侯府家宴,为何四叔与侄儿也要去?”
    “此事不明?”
    “恩。”
    “可问过顾伯爷?”
    杨廉点头。
    “侄儿问过。顾叔言,他与四叔情谊深厚,不分彼此。然,”杨廉顿了顿,“侄儿仍觉不对。心中疑惑无解,只能问四叔。”
    杨瓒挑眉,没有立即应答。
    手指抚过暖炉,重又靠向车壁。斟酌两秒,侧过身,抬手敲了敲车窗。
    少顷,半扇木窗推开,几粒碎雪飘入。
    顾卿的声音,伴朔风传来。
    “四郎何事?”
    “侯府请帖,伯爷可带着?”
    “带着。”
    “可否一观?”
    沉默。
    “伯爷?”
    持续沉默。
    “靖之?”
    依旧沉默。
    杨瓒蹙眉,给不给看,也该有个回答。
    这算怎么回事?
    沉默是金,非暴力不合作?
    又过数息,没等到回答,杨瓒耐心告罄。
    直起身,推开另半扇车窗。
    不顾迎面扑来风雪,正要开口,对上顾卿表情,瞬间愣了一下。
    顾伯爷的表情,委实有些复杂,很难以形容。
    为难?
    的确。
    愤怒?
    不像。
    尴尬?
    差了点。
    恼羞成怒?
    杨瓒咂咂嘴。
    这样复杂的情绪,出现在顾卿身上,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种种念头闪过,寻不出答案。
    杨瓒眉间皱得更深。
    “靖之,请帖可有问题?”
    顾卿摇头。
    “可有话未同我讲?”
    顾卿继续摇头。
    杨瓒抿紧嘴唇,干脆从车厢探出手。
    五指摊开,雪花瞬息飘落,融化消失,盖住掌心。
    杨瓒的手纹略有些乱,依照老话,注定一生操心。
    “既如此,可容瓒一观?”
    杨瓒想过,侯府家宴不会简单。顾卿藏下请帖,八成有不可言之事。
    人皆有好奇心,杨瓒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顾卿藏得越紧,他越是好奇,越是想看。
    原本,归京之后政务繁忙,草原纷乱、江南造船等事一并压下,杨瓒忙得脚打后脑勺,实无余暇七想八想,家宴之事都被抛在脑后。
    未料侯府家宴改期,不只请他,连侄子一并带去。
    好奇心重起,杨御史决意要弄个明白。否则,回到长安伯府,顾伯爷的房梁生涯仍要继续。
    不怪杨瓒多心。
    冬至佳节,古已有之。
    当此节日,天子不朝,百官绝事。北疆闭关,南域休战。
    京城之内,店铺落门,商人不市。
    无论官员白丁,卫军百姓,皆要家人聚宴,亲朋相会,赠以美食,同桌共饮。
    其热闹隆重,仅次新春佳节。
    杨瓒同顾卿的关系,侯府必然知晓。即便之前不知,经蓟州数月,也不再是秘密。
    现如今,侯府下帖请他,即已表明态度。然而,请帖内容,实在让杨瓒挂心。
    杨御史心意已定,态度坚决,手掌摊开,不要到请帖誓不罢休。
    顾指挥表情冰冷,浑身冒出煞气。
    绝非针对杨瓒,而是帖上留字的某人。
    盖着庆平侯私印,字迹却做不得假。
    “子婿”两字浮现眼前,顾指挥握紧马鞭,脸黑成锅底。视线穿透雪幕,眺望庆平侯府方向,煞气凝聚,杀气腾腾。
    这等架势,混不似赶赴家宴,活脱脱要踹门找茬,兄弟阋墙,挥舞马鞭,大开杀戒。
    见状,随行护卫齐刷刷打个寒颤。明知伯爷的怒气不是针对自己,仍觉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握紧缰绳,让出安全距离。
    唯有杨御史,不似常人,半点不受影响。
    非是杨瓒感觉迟钝。
    究其原因,见识过顾伯爷爬房梁、掀屋瓦的英姿,煞气再重,杀气再浓,甚者,当场挥鞭拔刀,也害怕不起来。
    一路僵持,杨瓒态度坚决,心思坚定。
    距庆平侯府不到百米,顾指挥终于无力招架,一边冒着煞气,一边低头妥协。
    当场自袖中取出请帖,递给杨瓒。
    车窗关上,杨御史小胜一局。
    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杨探花表示,甭管怎么算,接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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