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年等待的这些年全在这些信封里,他一旦打开,就能直接触碰到属于喻年的过去。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但从他踏进这家民宿开始,他已经隐隐明白了,喻年所经历的八年,远比他浮于表面的了解要仓惶痛苦得多。
    只是停顿了几秒,祈妄就找到了最早的一封,撕开了信封。
    这封信写得很犹豫,一直在涂涂改改,漂亮的信纸上都是黑色的叉号和黑点。
    “祈妄,今天又是11.30号了,我跟你告白的那天也是11.30号,我现在住在江阳县的山行民宿里,外面很冷,又是一年冬天,我看见了很多游客,他们也去了当年我们去过的游乐场,矿山公园,坐了摩天轮和铛铛车。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你,还让我显得很没出息,明明被你抛弃了,可还是忘不了你。”
    写到这里,喻年的笔尖应该是在信纸上顿了顿,留下一滴圆圆的墨水。
    “可我就是这样没出息。
    你刚离开我的第一年,我过得也挺好的 我在准备自己申请学校的作品集,跟我的朋友们旅游,在海岛上看烟花,参加聚会,很多人喜欢我,跟我说好听的话,逗我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约会。
    我也想答应的,祈妄,我也想答应的,可是我总是会想到你。
    我会想到你不知道在哪里,你在念书吗,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吗?你遇见了新的人吗,还是依旧记得我?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甚至去了c大的门口,我蹲守在那儿,一个个看进出的学生,可是里面没有你。我托了他们去打听,可他们还是跟我说,c大没有祈妄这个人。
    好吧,中国太大了,学校也太多了,你也许有了别的目标,也许是无法面对我。
    但是祈妄,如果你回了江阳县,可以来找我吗?
    我已经不怪你了。”
    写到这里,又是一条划掉的黑线,涂涂改改。
    “还是有点怪你的,我这个人,我对你的感情难道就值三百万和一套房吗?想想都觉得我身价太低。
    可是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知道你的为难,我哥哥姐姐肯定给你施压了对不对,他们为难你了,你是不得已,才收了那笔补偿。
    但现在我出国读书了,我也攒了我自己的小金库。
    祈妄,我可以养你的,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跟我一起去读书吧,我买了一套在伦敦的小房子,有独立的花园和泳池,周围的邻居也很好,周末还会给我送点心。
    我这个人其实很好哄的,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我就原谅你。”
    写到最后几句,信纸上不知是落了眼泪还是水滴,信纸干巴巴地皱了起来,以至于这几行字都有点模糊,看着委屈巴巴的。
    在信纸的最后,又寥寥添了几句话,大概是随手写的,字迹要潦草许多。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可怜。
    你走以后我在咱们家里等了你一个月,可能是天太冷了,我发烧了,还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真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你了。
    可我又舍不得。”
    喻年说,可我又舍不得。
    落款是2016年。
    祈妄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还维持着半跪在地上,胸腔痛得几乎难以呼吸,不得不弯下腰,一直坚硬的背脊弯曲出弧度。
    2016年。
    喻年在这件卧室里写下了给他的书信,而那一年他在哪里。
    他在遥远的瑞士,那一年他与曾南岳相遇,没有就读当初那所县城的高中,高考,而是跟着曾南岳离开了。
    他在上语言班,跟曾南岳学习绘画的艺术。
    连祈妄这个名字都一并模糊,他学习的班级里,同学和老师会叫他lidio。
    祈妄缓慢地撕开了第二封,这一封来自2018年。
    一开头喻年的字迹就有些潦草凌乱。
    “祈妄,展信佳。
    对不起啊,祈妄,我知道你没有收我哥哥姐姐的钱了。
    真的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我不应该这样怪你。
    我跟哥哥姐姐吵了很大一架,现在我又离家出走了。
    跟你相遇开始,我好像总在离家出走,可是这一次没有你和宋老板收留我,照顾我了。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找你,我哥哥姐姐终于跟我坦白了当年的事情,说他们怎样逼迫你,说你其实并没有收钱,我跟他们发生了很多冲突,所以现在我又搬出来了。
    我还去找了宋云椿,她告诉我从一开始你就连她的红包都没有要,你对我的照顾,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真心的。
    我好高兴。
    但我也很难过。
    你去哪里了呢?祈妄。
    我要到了你的地址,我哥哥姐姐帮我查到了你当初的去向,说你借读在宿朴一中。
    可是等我到了那个小镇上,学校里的人说你只借读了两个月,就办理手续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现在很害怕,祈妄。
    其实我都情愿你真的骗了我,拿了钱跑路了,因为这样的话你还有房子和钱傍身。
    可是现在你有什么呢,你漂泊在哪个地方,遇见了哪些人。
    你没有继续借读,没有高考,没有去c大。
    连宋云椿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跟你之间,所有的联系都断了,真正意义上的天各一方。
    最近我成夜成夜地做噩梦,梦见了很不好的事情,昨天我打电话给熟悉的寺庙主持,又捐了一笔功德。
    你要是在这里,肯定要嘲笑我了,怎么这样迷信。
    可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安心。
    我在寺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我跟佛祖许愿了,我想你好好的,还想跟你重逢。
    可如果只能选一个愿望,我跟佛祖说,先要你平安。
    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六月份,我住到了江阳县这间民宿里,我会在这里停留两个月。我好希望哪一天早上,我在花园里喝咖啡,你突然就在花园外出现,你会很惊讶地看着我,而我会立刻飞扑到你怀里。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谁也阻止不了我们了,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祈妄。
    求你了祈妄,给我一个梦想成真的机会,早一点来找我好不好?”
    这接连的两封信,像接二连三的子弹,一枚接一枚,洞穿了祈妄的心脏。
    他几乎不敢打开最后的两封。
    他想起酒会重逢的时候,喻年站在迷离流转的灯光下,望着他的眼神这样冷。
    是什么把喻年变成了这样。
    他心中隐隐知道答案,自从喻年与他重逢以来,他已经半猜出答案。
    而现在这个真相已经借由几张薄薄的信纸,展开在他眼前,只差最后一块拼图。
    祈妄胸口起伏着,他连呼吸都在疼,心脏像被人划开了一道空子,冷风不断地灌进去。
    这间小小的卧室,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密密的网,一重一重压下来。
    他撕开了最后一封信,掉出了两张折好的信纸。
    “祈妄,展信佳。
    今年是2021年了,今年有点特殊,我来了江阳县两次。
    第一次是元旦,我一个人在来这里投宿,老板娘也没有回家,我们就干脆搭伙吃跨年饭,认识她这些年,我们也算半个朋友吧,我们在阳台内支起了一个火锅,边喝酒边聊天。
    她第一次问我为什么要一直等一个不回来的人,她劝我想开点,放过自己。
    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对于你会回来这件事,我已经快没了指望。
    这些年我已经找遍了大半个中国,连哥哥姐姐也派出人手帮我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你。
    我听说云岗县有个人像你,名字叫祈望,是个酒吧,明明知道希望很微薄,我还是去了。
    但是找你的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我去那个县城的时候车子侧翻了,车子掉进河里了,我差点就死在那条河里了。
    真冷。
    祈妄,那是冬天的河水,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生命这么脆弱,只需要一点意外,我可能就不在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我没有敢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姐姐,但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会知道吗?
    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回来看看我。
    我一直就在这里。
    我不敢换手机,一直在给你发微信,只要你回头,一定可以找到我。
    可是你都没有回来。
    章云尧说你可能已经忘记我了,他看着我,觉得我很可怜。
    其实我知道他说的可能是对的。
    年少情深,不一定可以留住一世,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也许你已经不想爱我了,你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恋人。
    否则你怎么会不回来呢?
    我总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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