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戍没抬头,掌心落在狗头上,余光瞅见凑近到身边的裙摆。
    淡蓝色的裙边随风摆动,扰人思绪,裴戍突然觉得许多事都想不明白了。
    “我快要定亲了。”少女温和平静。
    顺着狗毛的手一顿,裴戍抬头,迎着晨曦去看少女,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少女的脸。
    “是九华巷崔家的郎君,行七,名为崔忱,与我年纪相仿。”
    她嗓音淡淡,语气并无太多波澜,救下裴戍的那日,她就已经知道与自己定亲的人会是谁了。
    九华巷的女子轻易不外嫁,如今世族里面年纪合适又尚未娶妻的只有崔忱,她猜得到。
    裴戍喉结滚动:“崔忱,他.......”
    他想问那人人好不好,可宋初姀却自顾自开了口。
    “他生性放荡,酗酒行歌,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每日流连烟花巷,听说是许多女子的入幕之宾。”
    少女稚嫩的脸上神情平静,意料之外的认真。
    她说:“他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也不甘心。裴戍,你若是不愿意与我亲近,我就找别人了。”
    第7章
    “我这人,没有外面说的那般好。”
    “当初救下你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那天我外出施粥,天晚时下了好大雪,我看到崔忱搂着美娇娘从花楼里出来,转眼就看到了躺在雪地里的你。”
    “那时我就想,真是不公平,同样是九华巷的世家,为什么我从小就要兢兢业业经营自己的好名声,到最后却要配给一个名声这样坏的浪荡子。”
    “我心肠不好,救你是为了挟恩图报。”
    她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小。
    裴戍哑着声音问:“不能不嫁?”
    “不能不嫁,因为我生在九华巷啊。”
    宋初姀垂眸,不自在的拽了拽裙角,目光落在他坚毅的脸上,喃喃道:“你不愿也没关系,只是不能在这里住了,若是阿母爹爹发现,会责罚我的。”
    裴戍站起,少女身高堪堪到他下颌处,他轻而易举能为她挡住灼热的阳光。
    “女郎今年多大了?”他问。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女郎,宋初姀下意识后退两步,抬眸道:“十六。”
    裴戍:“我今年刚刚弱冠,祖籍长安,自小在东都长大,家中父母已故,也无兄弟姊妹,倒是有两个堪比亲弟弟的兄弟,只不过都不在此处。”
    宋初姀眨了眨眼,不知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裴戍眼中荡开一丝笑意,深深叹了口气,将少女拉进怀里。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少女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眸光一亮,搂上男人腰间。
    晨光照在她们身上,在院中投下两道重叠的影子。
    建康很好,可以驻留许久。
    不管是他,还是那只被他捡回来的流浪狗。
    *
    帘卷西风。
    要离开的人最终还是选择折返,有人推门而入,寒风趁机钻进来,吹得室内烛光明灭。
    安神香已经烧了大半,满室沁香。
    床上女子缩在床榻一角,如瀑的长发散在枕边。
    安神香无用,宋初姀眉头轻皱,睡得很不安稳。
    裴戍站在远处,透过重重床幔注视着里面安睡的人。
    以往她睡觉一直很轻,今日却没有醒来。
    裴戍覆手而立,目光久久落在宋初姀脸上。
    ——我这人心肠不好。
    那句话还在耳边,裴戍有些想笑。
    她似乎从没有说过假话,当初派人来杀他的时候,想得或许是以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像现在,高枕无忧,如今她似乎是做到了。
    裴戍自嘲地笑了笑,眼中一片冰凉。
    右手不受控制地摸上了刀柄,一直等到心中那股暴戾压下,裴戍手一松,袖中断成两截地木镯骤然落在地上。
    清脆的撞地声响起,裴戍下意识去看床上安睡的女子,却见她依旧安睡如初。
    这么大的声响,为什么没有醒?
    裴戍心下一沉,抬手去掀床帐。
    指尖刚刚触碰到床帐上的金丝,裴戍耳朵微动,抬步向着窗户方向走去。
    越是走近,男女的嬉闹声便越大。
    推开窗户,嬉闹声便从不远处院落里清晰传来。
    暗香被寒风送入,味道很熟悉。
    裴戍脸色难看。
    这里竟然有人在吸食千金散!
    百年前世家之中开始盛行使用千金散看病,后来千金散被一些文人墨客改造,竟成了寻欢作乐物。但凡食用之后,吸食者便会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早在十几年前。千金散就已经是禁药。
    能这样明目张胆在这里寻欢作乐之人除了崔七郎还有谁,裴戍青筋暴起,猛地将窗户关上,让声音隔绝在外。
    目光移向桌案上的香灰,裴戍微微眯眼,拿走未烧完的一截放入袖中。
    外面嬉闹声这样大,她却能睡得这样熟,香里定然有东西。
    他脸色阴沉,转身想走,却猝不及防对上宋初姀的视线。
    轻纱床幔之后,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双目迷茫,直直地看着他。
    裴戍喉结滚动,浑身僵立在原地。
    变故发生的突然,他还没有带上面具。
    “裴戍。”
    宋初姀开口,语气丝毫不意外,漂亮的猫眼中甚至透出些不耐烦。
    裴戍抿唇,下意识挺起肩背:“你......”
    看他傻愣愣的,宋初姀皱眉,不快道:“下次,不要再来了。”
    她说完,没有理会站在屋内的人,重新躺回床上,侧脸下意识蹭了蹭枕头。
    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地枕在脸下,好看又无辜。
    呼吸声重新变得绵长,裴戍许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戍隐在暗处,神色不明。
    哪怕是梦里,她也不愿见他。
    -
    宋初姀醒来时天还未亮,透过闭紧的窗户,依稀能看到东边一丝微光。
    她有些恍惚,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起的这样早了,往常她都要睡到天光大亮。
    如今已是秋尽头,冷风习习,四周寂静,格外孤寂。
    桌案上香灰满盘,安神香未散,宋初姀又有些困了。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因为昨夜梦到了裴戍。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裴戍了,刚刚与崔忱成婚的那两个月,她时常梦到他。
    梦中的他有时浑身是血叫她名字,有时又穿着守城士兵的衣服对她笑,神色各异,很是鲜活。
    后来时间久了,见她睡得不好,崔忱给她拿来了安神香,之后便极少会梦到了。
    昨夜的梦记得不大清了,只记得裴戍的脸,比三年前要粗糙了不少。
    她想起一个说法,已死之人频频入梦,那是在告诉生者他国的不太好。
    那他这段时间频频入梦,可能在下面过得很是清贫……
    宋初姀敛眸,盘算着找个适当的日子再去给他烧一把纸,上次烧得应当不够多。
    她有些恼,没钱花找谁不行偏偏要找她。可转念一想,她记起裴戍曾说过,他父母已故,也无兄弟姊妹。
    宋初姀:......
    看来是傍上她这个冤大头了。
    活着的时候住她的地儿,死了又来问她要钱。
    宋初姀靠在床榻上,去看空落落的手腕上那显眼的白色镯印。
    带了多年的镯子没了,她还是不太习惯。
    房门被敲响,宋初姀回神才发现天色已亮。
    她站起身,打开屋门,外面站着个模样温顺的老妇人。
    “夫人。”荣妪低眉顺眼,抿唇道:“昨夜郎君与云娘子有些过火,惊动了老夫人,郎君现在正在祠堂受罚,老夫人请您去一趟。”
    说完,荣妪惭愧弯腰:“有负夫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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