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老者抚须,会心而笑。
    只是想到了少年道人如今的处境,复又神色微有些凝重,询问道:
    “此番你历劫,纵然是有此所谓的【泰山府君祭】,那股力量,只让你转阴为阳,转死为生,你仍旧还是在酆都城的绝境之中,上清创造了六百六十八枚太赤灵文,却也没有说过,每一枚太赤灵文都有上限为遏制大帝的力量,何况还是你所创造的雏形。”
    “只靠着这一枚文字的约束,哪怕是他们主动诵唱,创造仪轨,你也约束不得那五尊鬼帝。”
    “而那中央鬼物,也就是世界上第一尊阴神,境界于阴物之中最高,为天地造化会元而生,会立刻察觉到你的手段,而后将你彻底杀死,而后彻底倒向南极长生,如是之劫,无惑欲以何破之?”
    少年道人只是道:“弟子自有打算。”
    老者看着他,笑了笑,道:“罢了,我见你自有七分把握,也就不再多问了,行汝之路,自有你自己去走,去选,本该如此……”他抚须沉吟了片刻,便是笑道:“你入我门中,而老夫却自始至终不曾传授你什么门中神通,无惑一路行来,可曾怨我?”
    少年道人回答道:“但是,老师指出了道的方向。”
    “令弟子闻道。”
    “唯独闻道之后,才可以问道,行道,证道。”
    “闻小道则行小道,闻大道则行大道,而老师指出的,是无上之大道方向,让弟子一开始就看到这最远最大的道路,不会走错。”
    “若是如此,还要心中生出诸多不满的话,弟子是否有些贪得无厌?”
    老者看着自己的弟子,笑意温和,道:
    “你不怨老师便是。”
    “你的【道】已走到了现在,我本来打算,等待你一步一步走来,而后传授你诸多神通。但是你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料,你的经历也比起我本来预料的更为凶险,我活过了太长的时间,于我而言,不必说是数年,就连百年,也只是须臾之间。”
    “你我之间,就像是才出门没有多久,一回头,却已隐隐约约见到了你追赶来的身影。”
    “你叫我如何不喜?如何不惊?”
    “你今要历劫而出,既已有了自己的法子,那么老师也就不再多画蛇添足。”
    “否则的话,反而像是不相信你似的。”
    “等到你破出此层层诸劫,吾自有一法传你。”
    少年道人讶异道:“老师的法?”
    老者抚须,道:“是……”
    “此法可以为最弱,也可说至强,自我传道收徒授法,尚无人可以得之。”
    “玉清,上清,亦不曾有。”
    “而玄都,他虽是尽得了吾的丹法,却是无缘我这神通,终究遗憾;是以,此法唯我知,你知,其为【一炁所化,衍二,化三】,我不知其名,随你如何称呼,只是此法对于境界的要求实在是太高,非悟道者不能入门。”
    “便是无惑你,眼下其实还差一筹,才能修行。”
    齐无惑明悟:
    “一炁显化,老师的这一门法,需要化三为二,化二为一,方才能入门。”
    “既如此的话,逆修为修道长生,是否顺着施展则是法,老师的神通,该是以一炁化二,复归于三,是为【一炁化三】的手段,对吗?”
    老者似早已知道少年道人可以推断出来,故只放声大笑,抚须赞叹。
    而后以极为勉励的语气道:“无惑无惑,勉力修行,待你此次历劫归来,吾之道法,便将传你,虽说传你,却也非传你,只名传你而已,是为你做这【他山之石】罢了,老师等待着你有朝一日,做到你今日所说的境界,期待你有朝一日,创造出超越吾之法的手段。”
    “那时,老师才最是觉得,你拜我为师,走入道途,固然幸也。”
    “可是能收你为徒,引你入道,亦是吾之大幸。”
    “不过说起来……”
    “此法除去了【他山之石】的作用,五百年后,你或许还有用得着呢。”
    老人的慈和眸子里面,难得有几份玩笑。
    齐无惑微有怔住,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只好回答道:
    “老师微言大义,弟子有些听不明白。”
    微言大义?!
    太上禁不住笑起来,可是任由少年道人如何好奇,如何询问,却也如方才之弟子保密时一样,并不回答,只是道:“彼时你自是知道。”
    “不过嘛,到时候老师可得你给另外两個,带一句话。”
    齐无惑:“???”
    太上看着自己这个难得露出少年懵懂的弟子,袖袍微翻卷,白发白须,神色慈和温缓,只微笑道:
    “太上,便是如此傲慢。”
    “尔等,又如何?”
    这样霸道的话语,从眼前这位老者的口中说出,却让少年道人都给镇住了,眼睛瞪大,发丝上落了寒梅,于是引得太上道祖放声大笑起来,而看向那少年道人的目光之中,则尽是激赏。
    这终究是我的弟子!
    将承我衣钵。
    与我并肩的弟子。
    得徒如此,得友如此,为何不傲?!
    想到那两位五百年后将会露出何等有趣味的表情,纵然是心境上善若水,会有涟漪,但任何涟漪皆会平复的太上道祖,也是禁不住自心底而生出笑意来,觉得如此之未来,却也是在波澜壮阔,风起云涌之际,有些趣味的。
    老者引齐无惑明悟前路,立下他破劫之后,传法之约。
    看着这少年道人,微笑叹息,缓缓消散,再不复见了。
    ……
    或如真正持棋者的判断,齐无惑终不过只一介微尘,纵是三清弟子,但是三清弟子却也不是什么护身符,在很多时候,还是会被立刻集中攻击和处理掉的理由,是一个理所当然,具备特殊身份值得利用的一枚棋子。
    但是棋子终究只是用之则弃。
    无人会在意那被扔到了棋盒里面的棋子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棋子被白皙的手指拈起来,轻轻放在了棋盘上,发出的声音清脆,在这巨大的行宫之中,显得尤其的空幽和寂静,细微的声音涟漪碰触到了墙壁,而后复又回弹,渐至于幽隐难以察觉之境。
    荒爻正以伏羲氏的算筹之法卜算天下万物,她的眸子幽冷,和曾经与齐无惑接触时候那种闲散慵懒,犹如卸职游玩时的气质完全不同,借以先天八卦之法和后天八卦之法,层层叠叠,逆转而推断之,荒爻窥见了现在的真正大势。
    “青景威,锦州,人王,三隐曜星君。”
    “当代之妖皇,天界之东华。”
    “妖皇背后,是和先祖有仇的勾陈。”
    “东华背后,亦是四御之勾陈。”
    “八千年前的人皇和龙皇之死,应该也是勾陈。”
    “勾陈的目标是,后土皇地祇……”
    荒爻每说一句话,就放下一枚棋子,于是虚空泛起涟漪,声音冷淡,棋子声清幽。
    她收回手掌,袖袍垂落,抬眸看向前方。
    第一句话,虚空起涟漪,第二句话,已是有纵横勾勒之金光。
    等到了最后一句话说完,荒爻看着前方,看到无数的金色流光纵横变化,已成好好恢弘之气象,在伏羲氏的沙盘法宝之上,勾勒牵连,最终化作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风暴,上接天穹,下抵大地,横贯左右,最终这无数金色流光汇聚的旋涡,将整个六界都牵扯其中。
    荒爻定定看着这一幕,这神通法术构建推演的未来,有丝丝缕缕的金色流光,倒映在荒爻的眸子里面,让她安静许久,方才轻轻开口:
    “量劫……”
    以伏羲氏的手段推演变化,窥见的,正是量劫!
    而现在这个量劫,本来在半月之前就要彻底爆发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这本该彻底爆发的量劫,竟然是僵持住了,维系在了一种将要爆发却没有爆发的状态,这也就是现在这伏羲氏神通变化出的画面——
    风暴已席卷六界,但是却还在缓缓旋转。
    未曾彻底坍塌,未曾爆发。
    这似乎是一种安定,一种比较特殊的平衡。
    但是这样的状态,在荒爻眼中,比起直接爆发的量劫更为可怖——这代表着未知,代表着量劫第一次巨大冲突的双方都在这段时间内积蓄力量,如弓拉满蓄力,一旦平衡坍塌,量劫开启将会比起直接爆发的量劫更为浩瀚,更为巨大。
    一拳打出,虽然突兀难以防范,但是破坏力自然不如蓄势一拳。
    “到底是什么力量,导致现在的量劫处于现在的平衡……”
    荒爻微微皱眉。
    脑海之中,本能地浮现出了曾经有过交锋,曾经让祂吃瘪的那少年道人。
    仿佛还可看到那少年道人一双平和眸子。
    会是他吗?
    荒爻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扔出去。
    “怎么可能会是他?”
    “只是一介凡人,并无什么特殊的血脉,对于卜算推占之上,也没有什么造诣,就算……就算是有几分小聪明,却又怎么可能以一介真人之身,参与到而今的量劫之中呢?”
    “恐怕是我推演量劫之轨迹,过于疲乏了。”
    荒爻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听得了轻微的,如同小猫般的脚步声,她明朗艳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微笑,就连心中的疲惫都仿佛一扫而空,转过身来,果然看到身穿月白长裙的少女小步走来,身上有垂落银饰,有玉石装饰,小蓬草每一日都有一身新的衣裳。
    都有和衣裳搭配的上乘配饰。
    只最基础的衣食住行之上,就有这样的讲究,更不必说其他。
    没法子。
    控制不住啊!
    每每荒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各种宝物都撒出去了。
    荒爻有时,心中也是会有些懊恼的。
    只是这样的懊恼,常常就连半天都难以持续下去,就如同现在,小蓬草给荒爻端来了恰好温度的茶,还有她自己做的小点心,然后为荒爻按揉肩膀,白皙柔软的手掌按在肩膀上,自是按不动荒爻,但是后者还是觉得心都要化了。
    心神的疲惫都大幅度的降低。
    觉得给小蓬草砸宝物,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荒爻捧着茶,慨叹一声,在心中叹息。
    “先祖啊,我似乎有些可以理解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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