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色略带凉意,语气却漫不经心,“只要我肯支持维丹,将来老老实实为维丹去打仗,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但你的目标不就是成为大单于?”萧暥单刀直入。
    阿迦罗似乎有些不耐烦这些话题,他没有回答,忽然抬起一只手,摆弄起他新梳好的发辫,“你梳我们北狄人的发式真是好看,你等一下。”
    他转过身,从箱子里一阵翻找,回来时手中就多了根色泽光润如玉的象牙簪。
    他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把簪子插入萧暥乌黑如檀的发间。
    萧暥心道阿迦罗什么意思?为了娶妻放弃争夺单于之位?
    虽然阿迦罗之前也说过不下十回,为了他,要统一十八部落发兵中原之类的话。说得他好像就成了一切祸端的源头。
    但其实萧暥清醒得很,就算没有自己,阿迦罗照样会发兵中原,这是他的野心决定的。
    每一次他看着自己,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喷薄而出的是征服的欲望。
    这样的阿迦罗不可能放弃争夺单于之位,甘心地臣服比他小七八岁的维丹。
    只要这一点没有改变,那么萧暥这次潜入王庭,借助阿迦罗除掉穆硕,同时煽风点火,引得阿迦罗和维丹为争夺单于之位激斗,再和魏西陵里应外合,趁着北狄内乱,端了他的王庭的计划,就有实现的基础。
    萧暥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诡诈和森冷在他眼中交替出现。
    “这簪子是我母亲留下给儿媳的。”阿迦罗浑然不觉,低沉道,
    什么?萧暥蓦地一怔。
    他把满脑子的坏念头先压了下去,赶紧就要抬手拔下来,却被阿迦罗从背后环住,顺势揽进怀里。
    萧暥深吸一口气,忍住。
    如果不是在王庭,不是要合作,阿迦罗的爪子已经被剁下来炖汤了!
    阿迦罗似乎也感觉到怀里的狐狸有点毛扎扎的,他俯首安抚似得亲了亲那人头顶,然后把脸深深埋在了那清凉柔滑的发间,缓缓吸了口气。呼吸间似乎有隐约的幽兰香泽般的气息萦绕鼻间,沁人心脾,他情不自禁道,“你好香。”
    萧暥心道:特么的他还敢说,贴得那么近,他不知道他身上那味道很大啊!
    随即萧暥忽然感觉到阿迦罗微微松开了他一点,声音低沉道,“我母亲长得普通,虽然身为阏氏,大单于不喜欢她,郁郁而终。”
    “我母亲从来都没有指望过我能继承大单于位。”
    “小时候就她就跟我说,将来找个漂亮的妻子,生个漂亮的女儿。不要去争那些地位权力。”
    萧暥觉得嗓子有点干,这个……怕是要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了。
    “你误会了,我生不了。”萧暥道,所以你还是找个姑娘好好成亲吧。
    “不会要你生。”阿迦罗笑了。
    “我不是这意思。”他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想嫁!
    “不是?”阿迦罗抢道,“那你想要孩子?”
    萧暥又被雷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有点搞不懂这蛮子的脑回路。
    “也不是没办法,这大漠深处有一座大夏王朝留下的太墟宫,传说无所不能。”他说着手不由自主交叠在萧暥平坦的腹部,刚才眼中的阴霾忽然散了,心情大好,促狭道,“生一窝小狐狸崽。”
    萧暥用力消化了一下他的话,深吸了口气。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大清楚。
    阿迦罗现在痴迷的状态,对于他接下去要搞的事情来说,是比较有利的。至少此刻的阿迦罗没有表现出像昨夜那么强的敌意和征服欲。
    他现在孤身在王庭,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阿迦罗只要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生死存亡全看怎么周旋。
    他这一念未过,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炙热,怀抱着他的铁臂骤然收紧,大手在他身上不安分地摸索起来。
    萧暥一惊,不会要说干就干罢?
    他赶紧截住阿迦罗继续往他腰下滑去的大手,“现在不可。”
    白天啊,这是白天!
    阿迦罗闻言皱了下眉,忽然反手一翻,立即握住了萧暥的手,拉近了仔细看。浓眉越收越紧。
    萧暥修长的手指上一枚雕琢精致,银光熠熠的指环。
    阿迦罗声音中似有愠怒,“谁给你的?”
    “我自己订的。”萧暥赶紧道。
    阿迦罗闻言神色稍缓,不满道,“这个不好看,别带了,今天我陪你去狼火市,给你买个好的。”
    *** *** ***
    大梁
    文昌阁外秋雨连绵。幽暗的天色反衬得阁内灯火通明。
    首座空着,那是留给皇帝的。皇帝照例没有来。
    大堂两侧分置着数十席位。左侧为在京的名士文人,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士。
    云渊大学士德高望重位列座首,旁边依次是涵清堂和朱璧居的大儒名家。各人依次入座,只有容绪慢吞吞地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容绪虽为朱璧居主,却是个出名的纨绔浪子,对座次规矩并不放在眼里。
    他故意坐在下首,一来讽刺涵清堂那些循规蹈矩的老酸菜们,二来,容绪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刁钻,他自己退入灯光稍暗处,又可将堂中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目光不时在谢映之和云渊之间游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羽没有到场,他身为大司马为人厚重少文,一般遇到这些事情都会交给萧暥。
    此刻,谢映之坐在右侧首座萧暥的位置,身边依次是大学士卫宛,以及朝中的各位官员,在京的世家望族。
    至此,大梁城里的世家贵胄,京中的名门望族,以及八方文人名士都在这文昌阁里济济一堂。所谓衣冠如云,满目锦绣。
    大堂的中央摆设着五十条桌案,案上有茶盏笔墨,仕子们踞席而坐。
    这些人都是从三天的考试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策论之后他们都会被安排官职。从朝堂要职到地方行署官职,不一而同。这最后一次选拔将决定他们仕途的起点。
    面对周围这些手握权柄的京中显贵,或者是成名已久的大儒学者。年轻的士子们心中隐隐紧张不安,四下相顾间,忍不住悄悄把传闻中听了千百遍的名字,和坐席间肃然而坐的大人物一一对上。
    这些人将决定他们的去向。
    “谢先生不来了么?”一个清癯高瘦的年轻士子的发话打破了四下的鸦雀无声。
    此人五官英朗,如同刀刻,正是江浔。
    江浔就是容绪重金买通的士子之一。
    当然容绪不会亲自出面,这些事情容绪只提点和出谋划策,具体执行都是杨覆,毕竟这和杨覆的切身利益相关。
    杨覆在此番参与策论的士子中选出了表现最为出众的十人,都是口才出众,出身寒门,家境颇为窘迫的。
    这样的人功利心强,对仕途和金钱都有着迫切的向往。
    萧暥唯才是举,给了这些寒门仕子入朝为官的机会,其实却也是射向他自己的双刃剑。
    这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急于改变境况,也容易被金钱收买。
    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总有人会折腰。
    杨覆做得颇为谨慎,他以体恤士子为名,与这些人一番深谈下来,最终选定两人。
    江浔和池铭。
    此刻,其他士子心中难免对接下来的考试怀有些惴惴不安,但是江浔和池铭的官职早就暗中许定了,金银也收了,自是心中安坦。
    江浔道,“我听闻谢先生并没有回绝此次文昌阁之邀,那便是会来。”
    旁边的士子颜翊道,“谢先生闲云野鹤,我等此番是否得见,但凭机缘,江兄何故执著。”
    其实此刻不但是文昌阁内。
    文昌阁外也已经停满了马车,连绵秋雨中,到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个道路口都拥堵得水泄不通。
    大梁城万人空巷,人们冒着大雨等待,就盼一睹谢玄首谪仙风仪。
    此种盛况,和当年的冬日雅集别无二致。
    只是在雨中等了一个多时辰,谢先生还是仙踪难觅。
    卫宛静静看了一眼谢映之。有时候他真是不明白他这个师弟的心思。
    谢映之既然以萧暥的身份前来,那么‘谢玄首’必然不可能到场了。既然如此,当时邀约的帖子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就让人对他会参加文昌阁策论抱有希望。
    如今文昌阁外人满为患,有很多外郡士人不远千里赶来大梁,冒着大雨,等着一睹谢先生风采。
    谢映之似乎是故意把所有人都吸引来文昌阁,但他又不现身。这简直就是整人了。
    卫宛摇头,真是胡闹。还是谢映之觉得很有趣?
    辰时将近,策论就要开始。
    看来谢玄首是真的不来了……
    文昌阁四下此起彼伏窃窃低语,还夹杂着摇头叹息,以及还有人不死心地望着门外的连天雨幕。
    卫宛借着起身之际,低声道,“既不能至,何让人空等?”
    谢映之明知故问:“我不是来了么。”
    卫宛皱眉。
    诡辩。
    言外之意,他看似不来,其实来了。
    所以这邀约的帖子没错,谢映之的答复也没错。
    卫宛见时辰已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宣布道:“策论开始,第一个论题……”
    “谢先生还没有来,是不是再等等。”涵青堂的堂主廖原扬声道,
    涵青堂这群人一直将谢映之视为天下士林之标杆,九州名士之楷模,不少人今天也是冲着谢映之来的。
    卫宛严肃地看了谢映之一眼。
    接着,就听堂上有人冷笑道,“诸君空等罢了,其实我就早知道谢玄首一定不会来。”
    谢映之循声望去,是朱璧居的名士郑绮。
    “为何?”立即有人问道。
    郑绮挑嘴笑了下,“谢玄首云中白鹤,世上谪仙。孤高俊逸,纤尘不染。而我们这大堂里的灰尘都没有打扫干净,白鹤又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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