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微笑:“说起来,我和元瑾还未成亲,这声少夫人言之过早了。”
    赵通衢以为他想抽身,忙道:“傅公子与少主夫唱夫随,谁做主都一样。”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道:“按照宫规,吃里扒外,以命相抵。”
    于瑜儿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过程,还是吓得双腿一软,当场就跪下了。
    纪默张口欲言,被易绝按住。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宫规里也有一条,若是有总管或长老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求情,功过两厢抵消。”
    这条宫规是有旧例的。
    初代雨部总管便是为了替贪污的情郎求情,自请离去,这才有了虞素环携带巨财加盟,出任雨部主管。各地雨部在初代总管手里吃了大亏,对继任者心存抵触,虞素环既是新来的,又不懂武功,处处束手束脚,才导致今日雨部管理松散。
    “这是于长老的求情书。”
    裴元瑾将求情书递给了裴雄极。
    裴雄极不接,皱着眉头问:“这点事情怎么还惊动了老芋头?”在他看来,与其惊动于艚,倒不如让他压下去。他在储仙宫的威望至高无上,处理这点事不在话下。
    裴元瑾反手递给应竹翠:“照规矩办事,以免留下后患。”
    应竹翠的脸色很难看,调查是她提出来的,没想到最后竟然逼走了于艚。
    她说:“于长老伤势未愈,怎可让这种事情扰他心境?”
    裴元瑾说:“事关儿子生死,也顾忌不得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照不出反驳的话,毕竟,口口声声要差个水落石出的人是自己。她气呼呼地说:“在座那么多位长老总管,难道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于瑜儿去死吗?”
    傅希言说:“既然诸位长老和总管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赵通衢说:“傅公子和少主才是当事人,你们若不追究,我们自然乐见其成。”
    于瑜儿给裴元瑾磕了个头,抹着眼泪要站起来,就听赵通衢关切地问:“不知于瑜儿日后有何打算?”
    长老们顿时反应过来,当初雨部总管和她的情人,可是双双离开了储仙宫。先例在此,于瑜儿自然也不能例外。
    傅希言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通衢嘴角一僵,似乎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傅希言弯腰扶起于瑜儿,道:“盗窃混阳丹自然罪大恶极,幕后黑手的谋划也必然……”他目光恰到好处地扫过赵通衢的脸,“不安好心。说来惭愧,本是一桩坏事,我却从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武功突飞猛进不说,也幸运地遇到今生执手之人。于瑜儿虽无心,却成就了我和元瑾的姻缘,也算是半个媒人,正好我身边缺人,想请他做个管事。”
    少夫人身边的管事,不还是储仙宫的人吗?
    长老想到这一点,便意识到傅希言与裴元瑾在对于瑜儿发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后路,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赵通衢说:“多谢傅公子一片好意,就怕人言可畏。”
    傅希言说:“今日在场的人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的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我想,个中内情就止于这里吧,对外只说叛徒陈来东畏罪自杀便好了。嗯,这件事交给谁办好呢?”
    他嘴里在问裴元瑾,看的却是赵通衢。
    裴元瑾也看向赵通衢。
    两人这么堂哉皇哉地盯着,赵通衢只好说:“景总管不在,两位若是放心,我来处理。”
    傅希言微笑:“辛苦赵总管了。”
    辛苦啊,真是辛苦了。
    赵通衢脸上在跟着笑,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会议散了,盗窃混阳丹的事情似乎也告一段落,可出头挑起此事的应竹翠感觉十分不得劲。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显然与她的预料相去甚远。
    本以为……
    她目光穿过众人,落到跟在裴元瑾身后,缓缓往外走的纤细背影上。
    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虞素环回头,却见应竹翠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对傅希言说:“幕后黑手还没有抓住,这件事并不算结束。”
    傅希言顿住脚步,礼貌地问:“应长老在储仙宫待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头绪吗?”言下之意是,你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储仙宫被谁偷了家,难道还能指望我一个初来乍到的?
    应竹翠说:“储仙宫的存在,碍了许多人的眼。”
    傅希言意有所指:“可裴元瑾还不是储仙宫的顶梁柱,他塌了,天还在。”
    应竹翠怒道:“少主安危事关储仙宫未来!”
    傅希言微讶,没想到她与赵通衢走得这么近,却没有被对方彻底洗脑,立场站得还挺稳。“我知道。或许我们应该想想,谁想偷取储仙宫的未来。”
    应竹翠一怔。
    傅希言见赵通衢站到了应竹翠身后,朝他露出极其虚伪和敷衍的笑容后,转身要走,就听赵通衢道:“傅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走到宫外,才知刚刚下过一阵疾雨,草木散发雨后清香。淋过雨的枝叶还在淌水,水珠不时滴落,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傅希言跟着赵通衢,绕着山道,一路走向山林深处。
    白虎突然从前面蹿出来,绕着两人转了转,然后蹭了蹭傅希言。
    傅希言被蹭了一身水,摸着它湿漉漉的皮毛,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刚洗完澡吗?”闻了闻手掌,还是有股味道。
    可白虎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也不敢表现得太嫌弃,只能嘿嘿笑着,将手背过身去。
    赵通衢默不吭声地看着他们“父子”互动:“白虎生来凶悍,只肯与少主亲近。”
    傅希言说:“兽懂人心,知道好歹。”
    赵通衢说:“人类何尝不是一种兽类呢。”
    傅希言站住脚,别有深意地说:“不好说,毕竟,人类有‘禽兽不如’这个说法。”
    赵通衢道:“傅公子真风趣,怪不得少主喜欢。我就不一样,从小招人烦,有时候我也很疑惑,别人乖巧就受夸奖,我乖巧就被无视,别人调皮是天真无邪,调皮就是讨打,为何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
    傅希言看他的长相,脸方面阔,平平无奇,说讨厌也不至于,但小时候必然不是那种机灵讨喜的,而性格……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大家喜欢的是发乎本心的纯真,而不是刻意的讨好和模仿。”
    赵通衢艳羡地说:“永丰伯府一定是个和谐的大家庭,不像我,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
    傅希言说:“听说令堂过世时,你就在身边?”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当时见死不救?”赵通衢表情渐渐冷漠下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禽兽不如’的人。可他们忘了,我当年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看到一群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持刀土匪,吓得动弹不得,忘记了学过的武功,很奇怪吗?”
    傅希言已经不记得自己七岁时应该有的思想了,毕竟这一世他七岁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
    赵通衢说:“事后我也很后悔,很自责,这世上没人会比我更痛心!”
    傅希言说:“所以你承认,土匪杀你母亲的时候,你在场旁观。”
    赵通衢呼吸声陡然变重,许久才说:“傅公子证明了我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傅希言耸肩:“你很乖巧,但我可以无视。”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赵通衢表情未变,可颈部青筋毕露。他转过头,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条隐没在林间的小道上:“傅公子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是入道高手,武王可期。但是武王之上,武道艰险,不宜受杂务分心。”
    傅希言知道他要说今日的主题了,不由加倍谨慎:“听闻赵总管也在冲击武王?”
    赵通衢说:“我已放弃。”
    傅希言面露惊讶。
    “宫主需要景总管,或许,少主和傅公子也需要一位能够分忧解愁的人?”赵通衢说,“比起追求武道至高,我更愿意为储仙宫奉献所有。”
    听起来十分伟大,可细想之后,赵通衢追求的依旧是储仙宫的权力,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罢了。
    傅希言故意曲解他的话:“景总管才外出多久,你就图谋篡位?不怕他回来找你算账吗?”
    赵通衢说:“若景总管回来容不下我,我甘受责罚。”
    他说话时,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仿佛笃信景罗不能对他如何。傅希言试探道:“看来你与景总管的关系很不错。”
    “傅公子不必试探,我的确知道景总管的去向。混阳丹失窃如此大事,景总管怎会袖手旁观,他正在追查幕后之人。我知道宫中有人怀疑我才是真正的内鬼……”赵通衢摇摇头,“清者自清。等景总管回来,就能还我清白了。”
    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倒叫傅希言忍不住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是否过于武断了。他晃了晃脑袋,说:“对付高泽和于瑜儿的局设计太巧妙了,一定是熟人作案。”
    赵通衢沉默了下,才说:“高泽?”
    虽然他还是给出了反应,可那一阵沉默已经让傅希言确认,赵通衢绝对知道内情!
    傅希言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语气便随意得多:“陈来东是高泽的手下,于瑜儿是高泽的师弟,他们出事,高泽自然会受连累,现在不还在牢里关着吗?”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却也解释过去了。
    赵通衢说:“我即刻把人放出来。”
    傅希言说:“元瑾已经去了。”
    赵通衢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高泽从小就喜欢跟着少主。”
    “你呢?”
    “我岁数太大,跟着不合适。”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带着白虎从原路回来了。
    傅希言说:“你现在还会为自己童年里没有得到的关注而愤慨吗?”
    赵通衢失笑:“小孩子的嫉妒心,长大之后自然会消失。”
    傅希言摇头:“童年是白纸,那时候印上去的颜色,往往会陪伴终身。”
    赵通衢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说:“纸一共这么大,人生却那么长,当其他颜色不断覆盖上去,那原本的颜色便也看不出来了。”
    傅希言说:“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有机会遇到当年的小赵通衢,我想对他说,父母总会偏爱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母亲遇害时说过什么,不过我想,当时的她一定没有叫破孩子的行藏。对孩子来说,她才是不管乖巧调皮,都会无条件爱他的那个人。这是模仿强求不来的偏爱。”
    *
    伸手接住山林边缘枝丫上滴落的雨水,傅希言望向储仙宫大门,裴元瑾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随口与赵通衢道别,便小跑着冲了过去。
    裴元瑾伸手接住他,目光看向他身后的赵通衢。
    赵通衢微微躬身行礼。
    裴元瑾这才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大胖媳妇问:“没事?”
    傅希言苦笑道:“我应该把人得罪惨了。”
    赵通衢想在他心底建立可怜的形象,进而通过他,软化裴元瑾的态度;而他,则想彻底摧毁赵通衢对他自己的虚伪包装,进而打击他的内心。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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