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这场风雪终究还是蔓延到了豫章城。然而此时的豫章城内,也正上演着一处人为的暴风雪。士兵们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寄宿的、居无定所的、来历不明的……才过去不久的清洗再度来临,力度犹有过之。
    城门口,几个商人缴纳了大笔贿赂才通过只进不出的城门,为了跑路,他们连货物都丢了,狼狈不堪地冲入茫茫风雪中。
    守城门的兵卒见头儿高兴地数着银票,心中不安,生怕上头怪罪。
    他头儿却不以为意道:“上头说要清洗,嘿,我们把人赶跑了不也是清洗吗?”他想得很简单,只要人跑了,不在城里,就没人能抓住把柄,自然也没法给他定罪。
    事实上也差不多。
    封怀古正为班轻语的死,百姓的流言焦头烂额,并不是真的想腾出手来对付远在锦江之南的摄政王余孽。
    他很清楚,越王的存在对南虞对皇帝有害,但对自己并非无利。在武者当道的现下,只有战争才能体现军队的价值。
    北伐也是一条路。但北伐之初,要横渡长江,自己在水战方面,却不如那些拥有水军背景的老将,所以,与越王的战争他必须打得很有技巧。
    迅速拿下豫章是为了向皇帝与朝中众臣证明自己
    的实力,接下来却不能推进得太快了。若是一路轻取胜利,别人不会以为他用兵如神,只会认为榕城不堪一击。
    所以那群商人离开城门之后,并没有引来追兵,顺顺利利地上了当地百姓口中常说的西山。
    西山很大,对初来乍到的人并不友好,尤其是视线完全被风雪遮蔽的时候,可这行人就是能够在天地一色的素色中,找到通往山顶的路。
    路有些崎岖,并不好走,等他们走到山庙前时,几个人已经摔了不知多少跤,磕破了多少个伤口。可他们毕竟赶到了。
    漆黑的雪山里,庙里的火光是唯一的温暖。
    可这群跋山而来的商人并不敢贸然闯进去,不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而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是谁。
    “地安司二三二,二三三,二三五,二三六,拜见储仙宫裴少主。”
    之前的战斗中,只有裴元瑾暴露了身份,所以他们没有贸然喊另外一个人。
    傅希言打开庙门。天黑之后,他就失去了看雪景的兴致,将门关上了,如今一打开,漫天风雪呼啸而来,压得篝火弯了腰,也将他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缩短到了十分之一:“进来吧。”
    地安司四个密探见了他的容貌,愣了下,慌忙喊了一声“拜见天地鉴主”。北周南虞虽然隔着一条江,但消息向来长着翅膀,新晋天地鉴主美貌无双的风声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他们态度不免更端正了,进屋前,还小心翼翼地跺了跺脚。
    傅希言让出了烤火取暖的位置:“坐吧,我还以为风雪这么大,你们找不到地方了。看来这东西是当真好用啊。”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装着蜜蜂一样昆虫的镂空金属圆球,丢给其中一人。那人手里也握着一只相似的圆球,两只昆虫相遇后,触角便抖个不停,相似许久未见的夫妻。
    这是他们之前答应地安司招揽,潜入豫章时,地安司长给的联络虫。双方可以通过虫的方向变化来感知彼此的位置,与指南针的作用差不多。
    那人见傅希言将东西还回来,便知道地安司与两人的合作结束了,心中一紧,忙道:“越王殿下在榕城盼二位驾临已久,还请二位务必赏光。”
    傅希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裴元瑾昨天暴露身份,秦昭今天就能发出邀请?这,总不能是打电话说的吧。
    那人说:“早在两个月前,整个地安司便做好了迎接二位的准备。殿下交代,二位一旦入境,一应规格都与殿下同,吾等皆供差遣!”
    这份信任,不得不让人感动。
    傅希言想起自己进入南虞之后,易容也就罢了,去了对方地盘还隐姓埋名,这么一比较,自己的确不够磊落。
    他想了想,松口道:“越王还有其他吩咐吗?”
    那人摇摇头,又道:“少主与鉴主都为当时豪杰,吾等听凭调遣。”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正在聚精会神地煮茶。在傅希言的建议下,他特意去搜集了一些洁净的雪水,想要试试用它煮茶是否又不用的口感。
    但他对傅希言的目光一向敏锐,见状便道:“帮我送一封信。”
    那人忙道:“殿下久候音讯,收信之后,必然欣喜。”
    裴元瑾摇头:“不是给他的。”
    那人愣了下。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说的,还差可以杀一个武神,就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果然,裴元瑾道:“给乌玄音。”
    那人道:“请裴少主示下。”
    傅希言还在那里想着“月圆之夜”“某某山巅”,如何优雅地写一
    封流传千古的战书,裴元瑾已经霸气十足地吐出两个字:“约战!”
    傅希言:“……”好吧,这很裴少主。
    地安司的人顶着月色而来,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披着晨曦离去。
    尽管傅希言隐晦地表达出了不想与榕城方面深入合作的意向,但只靠裴元瑾的这份战书,已经对榕城大大有利了,尤其是,在这之前,被视为灵教第二高手的班轻语已经命丧黄泉。
    说实话,榕城很多人,包括那些对越王赤胆忠心的属下,其实在造反这条路上,他们并没有胜利的信心,他们走着一条路,很大程度是因为忠诚。
    这个世道,武者进阶到武王武神这个级别,差不多便是非人的存在。南虞小皇帝身边有好几个这样的存在,而越王一个也没有。
    不是找不到,而是达到越王的要求太难。他需要的武王是超然物外的,不会干涉世俗,这个条件本来就是自相矛盾。
    既然超然物外,不涉世俗,又怎会出手相助?
    因为这件事,榕城内部产生过很大的争议,虽然在秦昭的坚持下搁置争议,可一旦灵教出动超级战力,他们无力反击时,这个争议必然会重新翻出来。
    直到几个月前,新城案发,储仙宫诸多高手不惜己身,与半壁武林的超级高手一战,秦昭不顾众人阻拦,亲自赴险,终于邀请到了第一位站到榕城这边的武王,裴元瑾。
    此后他与傅希言的一举一动便成为榕城上下共同关心的事。这次陈家管家带去越王的信之后,几乎人人都在期盼他们的驾临,可惜,回音有了,人却不见踪影。
    正当他们在等待中日渐焦躁时,裴元瑾终于挥出了他来南虞之后惊天动地的一剑!
    一剑杀圣女。
    普通人不知道班轻语心境破碎,他们只知道武王这个层级的战斗,通常是双死或一死一伤,而裴元瑾是他们亲眼所见的能煮茶能说话。
    这,不就算是毫发无伤吗?
    榕城士气大振,武王武神战无不胜的神话从此破灭。
    神话破灭者此时正走在去临安的官道上。
    反正都已经万众瞩目了,再遮遮掩掩反倒难看,傅希言和裴元瑾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着,有时候,路过的马车会主动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傅希言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南虞方面的肉中刺眼中钉,也不想连累无辜,于是婉拒了,继续靠着两条腿,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着。
    路过浮梁县;amp;
    #30340;时候,傅希言决定进县城转转,主要是购置点新衣服,他们包袱的这些已经一路换一路丢,丢得所剩无几了。
    他说:“所以,出差旅行最麻烦的还是晒衣服这件事。”
    他们一进县城,县令就得到了消息。主要两人的容貌实在太过出众,走在路上就会引得无数人回头惊叹。
    不过县令并不敢轻举妄动。裴元瑾通缉令已经随着豫章城的分发而传遍了南虞,但那又如何?一剑引来天雷,劈死班轻语的人,岂是区区县城县令能够捉拿的——班轻语遭遇雷击的事情终究还是流传了开来,关于她的死讯顿时又发展出了好几个版本。
    加上封怀古强行驱散了聚集在府衙门前为班轻语叫屈的拥趸,两人不合的消息也随之扩散开来。可以说,班轻语虽然死了,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人们的口中反复死去活来又死去。
    傅希言在成衣店买了一堆冬装,大多数都是舒适好穿价钱不贵的,唯有一套,价格高昂不说,他还硬要裴元瑾试穿了一下。
    看着铜镜中英姿勃发的青年,傅希言满意地看着这件战袍
    :“走红毯,咱必须艳压!”
    第139章 大会和陷阱(上)
    当傅希言和裴元瑾还在路上走走停停, 甚至拥有闲情逸致逛街吃饭的时候,豫章城里发生的事情终于随着封怀古的奏折送进了临安皇宫。
    临安没有下雪,但皇宫里的皇帝, 却将那封信撕成了雪花片, 撒在了大殿。
    这是一个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因为它们并不会像雪花一样掉到地上融化, 最后还是需要宫人拿着扫把将这些碎纸片扫入簸箕里丢掉,最多中间加一道火烧的程序,整张纸总比碎纸要好处理得多。
    秦效勋的这番动作只是想表达愤怒而已。
    他的心腹文武大臣齐齐站在纸堆前面,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愤慨, 但内心究竟怎么想, 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秦效勋发泄一通之后, 想起乌玄音的劝诫,发脾气只会让他这位少年君主的形象变得轻率浮躁,让大臣对他的秉政能力产生怀疑,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目光扫过案前的众人, 问道:“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众臣都不想出头,偏偏秦效勋挨个点名, 被点到名的也只有站出来。
    礼部侍郎道:“班轻语乃是灵教圣女, 此事应该移交灵教教主处置,我等不好越俎代庖。”
    这句话为后面的回答定下基调。
    一群人都表示江湖人处理江湖事, 朝廷不宜插手。
    秦效勋大怒:“江湖人又如何!他在朕的国土杀人,难道朕还不敢吱声吗?”
    众臣不说话。
    在国土杀人这件事上, 灵教与其相比, 过分了何止百倍千倍万倍!对新城的事, 南虞除了少数事先知情没有吭声的人外, 余下大多数人都是十分愤慨的, 甚至好几个大臣为此告老还乡、称病不出,可又如何呢?
    秦效勋依然故我,甚至不顾朝臣反对,迎娶乌玄音为后。
    朝臣畏死,不敢明说,可心里怎会没有想法?此时的静默,未尝不是一种抗议。
    秦效勋自然明白。
    他看着下面一个个低眉顺眼的朝臣,眼睛慢慢流露出狠毒之色。自从被傅希言他们挟持出皇宫,归来后又被两人闯入皇宫当面质询,眼睁睁地看着郑玉死在眼前,他对傅希言、裴元瑾的恨意不言而喻。
    如今两人从北周归来,他自然想要一雪前耻,可班轻语的死亡给他敲了一记警钟。郑玉会死,班轻语会死,那下一个是谁?
    乌玄音?又或者是自己?
    他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若是仔细观察,能看到它在微微的颤抖。几个月过去了,傅希言闯宫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扰得他日夜不宁,明面上他还住在福宁宫,可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福宁宫睡觉了。
    武王纵横驰骋的战力和肆行无忌的作风,让他不得不心生忌惮,这也是他下定决心迎娶乌玄音的原因。
    有个武神睡在身边,自然安全感大增。
    他愤怒且失望地打发走众臣,将小金子招到面前。自从班轻语失势,灵教四大护法便重归乌玄音调遣,曾经假扮小黄门保护皇帝的小金子重操旧业,再度回到了这座宫殿中。
    他倒是对这份工作适应得很快,跪拜叩首,行云流水。
    “桃山兄弟在何处?”秦效勋沉声问。
    小金子道:“今日理当哥哥当值,不过晌午的时候,他就带着弟弟出宫去了。”
    秦效勋眉头皱起来。
    裴元瑾和傅希言联手闯宫时,乌玄音不在临安,桃山兄弟舍身护驾,居功至伟,但这两人行事不羁,心性不定,用着并不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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