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廉率军落后一步,见此情形,当即勃然大怒。
    “逆贼敢伤公子!”
    陶氏私兵纷纷下马,双手持刀扑向前方的敌人。
    箭雨密集笼罩,破风声不绝于耳。
    林珩麾下骑兵似在劫难逃。
    电光火石间,双矛骑兵迅速弯腰,抓起挂在马背的盾牌,强行荡开飞落的箭矢。马背上的鞍具让他们更加灵活,可谓如虎添翼。
    先氏私兵连发三波箭雨,仅有两名双矛兵受了轻伤,其余皆安然无恙。
    马车中传出轻响,一名美貌的婢女拉开车帘,轻蔑扫过来袭之敌,向双矛兵传达林珩的命令:“公子有命,一个不留。”
    “诺!”
    双矛兵一路厮杀,彼此配合默契。狼甲一声令下,集体策马冲锋。
    距离拉近之后,他们竟然松开双手在马背开弓。
    “怎么可能!”
    见此一幕,先焕等人大惊失色。
    在马上开弓,就算是生于马背的犬戎也罕见做到。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短兵相接,一刹那的疏忽就会致命。
    在四家私兵的震惊中,锋利的箭矢迎面袭来,紧接着是投掷的陶罐,里面装满刺鼻的液体。
    陶罐碎裂,液体飞溅,大片沾在私兵身上。
    “火箭。”
    狼甲声音落地,点燃的箭矢拖拽焰尾划过半空,接二连三落在人身和车马上,猛然蹿起烈火,无论如何拍打也不熄灭。
    雨水连绵不断,火焰在雨中熊熊燃烧。
    这一幕超出常识,神鬼之说涌入脑海,恐慌如浪潮席卷。
    一个接一个私兵变成火球,惨叫着冲向同袍,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火星引燃整支队伍,外围的私兵迅速散开,哪里还想着战斗,只想避开恐怖的火焰。
    先焕衣袖溅上火星,他果断撕掉外袍,只着一件单衣。
    护卫驾车前冲,不想遭遇双矛兵围堵,再难逃离半步。
    两百私兵悉数溃败,速度快得出人预料,近乎于荒谬。
    在私兵的惨叫声中,双矛兵如潮水分至两侧,黑色马车对面行来,车门推开,车帘掀起,两名婢女分坐左右,自上京归来的公子走出车厢,出现在众人眼前。
    黑袍玉带,苍白瘦削。
    乌发束在脑后,唇无血色,衬得一双眸子夜般漆黑。
    林珩站在车辕,居高临下扫视几名氏族郎君,漫不经心道:“此番归国,礼尚不足,几位的头颅正好借来一用。”
    什么?!
    先焕几人不及反应,短矛瞬间袭至身前。
    尚未感觉到疼痛,身体已仰面栽倒。鲜血流淌在身下,遇雨水冲刷,牵连成一股股殷红细流。
    生命最后一刻,映入几人眼帘的是走近的骑士,以及落下的森冷刀锋。
    相隔灰色雨幕,陶廉目睹一切,呆滞在原地,许久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至门客提醒,他才骤然回神,快速整理衣冠,大步上前禀明身份。
    “陶氏廉,见过公子。”
    今日之前,他对林珩的印象停留在离国之时,一个需要保护的孩童。
    今日之后,曾经的印象彻底颠覆。
    年少公子苍白俊秀,貌似弱不禁风。若是被表象迷惑,胆敢小看他,注定大错特错,坠入深渊命丧黄泉。
    第十三章
    雨势逐渐减小,乌云散去,现出蔚蓝晴空。
    阳光洒落河面,渲染金色水纹,蹁跹浮动,波光粼粼。
    洛河旁,热浪持续攀高,焰色铺展开来。焰心包裹一团团焦黑,既有死去的战马和私兵,也有化为焦炭的战车。
    狼甲忠实执行林珩的命令,屠尽以先氏为首的四家私兵,一个不留。
    先焕等九人被短矛刺穿胸腔,头被砍下,悉数盛装进木盒,堆上骑兵身后的马车。
    陶廉驾车同林珩并行,谈话间斟字酌句,没有半点轻忽。先前一幕冲击他的脑海,震撼许久未能散去。
    他从林珩身上感受到压力。
    无边的杀意和骇人的血腥,森冷锋利,足能一击致命。偏又巧妙地包裹在绸绢中,极具有迷惑性,令人不寒而栗。
    “君上旧疾复发,今日罢朝。”陶廉认真思量,决定实言阐明晋侯的态度,以便林珩有更多准备。
    “公子归国,依礼当出城迎接,建高台行祭祀。然君上卧榻,宫中未有旨意,宗和祝不敢擅决。”
    晋侯常年沉迷酒色,手中大权从未旁落。
    有狐氏张扬跋扈,手下聚集一群势力,却从不敢违逆晋侯,更不敢阳奉阴违。诸侯国奸佞弄权,动辄动摇国本,晋国的情况却极为特殊,称得上独树一帜。
    “今上不喜勋旧,先后提拔有狐氏、鹿氏等族,瓜分旧臣权柄,难免令人寒心。”
    陶廉声音低沉,侧头看向林珩,希望从他的表情中窥出端倪。
    他失望了。
    林珩靠坐在车窗后,目光微垂,神色始终没有变化。偶尔咳嗽两声,脊背轻颤,将病弱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在上京多年,耳目闭塞不知国内,还需陶大夫多加提点。”
    林珩饮下半盏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声音有些哑,语气不紧不慢,意外缓和陶廉心中的焦躁,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公子有命,廉不敢辞。”
    陶廉立刻意识到行为不妥。
    公子珩尚未入城,没有见到晋侯,这番试探略显操之过急。
    摆正心态之后,陶廉主动转换话题,言及上京景色,便于拉近彼此距离。话中还提到节日祭祀,各个环节巨细靡遗。
    “年少时,廉随家父入上京。时逢诸侯朝贡天子,上京城九门大开,日夜不闭。城内人潮如织,车行如龙。”
    见林珩颇感兴趣,陶廉投其所好,绘声绘色讲述节日盛况。
    “北方引巨牛,南方献象,西方牵犀,东方进鼍。送祭礼的队伍鱼贯入城,热闹持续整整两月。”
    当年天子威服四海,战功彪炳。诸侯国甘为臣属,犬戎夷羌无不臣服。
    “祭台高三丈,台上立鼎,天子率诸侯登高,向鼎中投入祭品,祭告上天,绵延国运。”
    “我在上京时未见祭台。”林珩回想上京布局,包括王宫内外,并无陶廉口中的祭台。
    “祭台早已拆除,公子自然不得见。”陶廉轻笑一声,解释道,“先帝武功卓绝,四海咸服。如今天子庸碌,军政缺乏建树,诸侯不朝便强索质子,如何令人心服口服。”
    林珩持盏的手微顿,诧异于陶廉的直白。
    在上京时见多口蜜腹剑,习惯对天子的歌功颂德,乍一听这番言论难免惊愕。
    “公子无需惊讶。”
    看到林珩的表情,陶廉笑容更盛。
    “晋以战功立国,初代国君曾为天子驾车,助天子屠灭羌胡。举国尚武,非强横霸道难得人心。”
    晋国新旧氏族矛盾尖锐,唇枪舌剑每日上演,械斗冲突司空见惯。
    两股政治势力极难融洽,唯独在一件事上从不发生分歧,对战功的看法。
    “公子在上京期间,公子长被允许临朝。任凭有狐氏上蹿下跳,国人对他始终不予认可。”陶廉收敛笑容,神情肃然,“国君能偏宠妾和庶子,但不能强压国人。迄今为止,公子长无战功,推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陶廉目光炯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在向林珩表明态度。
    陶氏同智氏结盟,必然支持林珩,成为他的矛和盾。林珩日后登上高位,支持他的氏族也会水涨船高。
    表面是情谊,实质是利益交换,一场公平的交易。
    “多谢陶大夫提点。”
    林珩靠向窗旁,沐浴雨后的清爽。目光远眺,隐约能望见高耸的城墙。那是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晋国的心脏,肃州城。
    距离都城愈近,队伍加速前行。
    马蹄踏过泥路,留下杂沓的痕迹。
    车轮陷入泥浆,马奴用力挥舞长鞭,鞭花接连炸响,融合战马的嘶鸣,被淘淘水声淹没。
    陶廉注意到蒙布遮盖的大车,想到晋阳来信,以为车上是金玉绢帛等物。心中暗下决定,若是公子珩喜欢,他归家后即开库房取宝相赠。
    陶氏有玉矿和金矿,在氏族中堪称豪富。否则也养不起上千私兵,更无法在肃州城立足扎根,同有狐氏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不落下风。
    “公子喜玉?”陶廉试探道。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林珩心知他误会,解释道:“车上确为玉和绢帛,仰赖外大父相助,将赠与国太夫人和几位庶夫人。另有一份礼物,专为父君准备。”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神态漫不经心,字里行间蕴含深意。
    陶廉侧头看向他,心中浮现疑惑,猜测此举用意,又陆续推翻答案。
    队伍前行时,追出城外的家仆和私兵先一步折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内,向家主禀报洛河畔一场称得上诡异的战斗。
    “马上射箭。”
    “火起雨浇不灭。”
    “两百私兵一个不留。先焕等九人伏诛,头被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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