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花巨终于收敛怒色,主动坐回到原位。
    “公子欲我何为,无妨直言。事成之后,望公子能信守承诺,不忘今日之事。”
    “那是自然。”
    伤处又泛起剧痛,冷汗逼出额角,公子路却状若无事,看向对面的花巨,缓慢点了点头。
    在花巨放松神情时,他眼底闪过诡色。
    承诺,践诺,对象当为诚信之人。如花氏这般首鼠两端,卑劣无耻的小人,合该吃下教训。
    世人会如何看待他,史官又将如何记载,公子路全不在乎。他至今撑着一口气,不过是要为父亲报仇雪恨,要亲眼看到信平君酷刑而死,更要送阿齐登上君位。
    待到心愿了结,他死而无憾。身后名如何,任凭世人去说。
    花巨不知公子路的打算,在殿内同他密谈许久。听到门外的暗号,知晓必须离开,方才起身告辞。
    “公子放心,不出两日必安排妥当。”
    “敬候外大父佳音。”
    两人结束谈话,花巨披上侍人的外袍,伪装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堂迈步走入室内,移走凭几,俯身到榻前,向公子路禀报正殿得来的消息。
    待他说出邻国拒绝出兵,信平君孤立无援时,公子路不禁展颜:“不出我所料,苍天有眼!”
    “公子,正殿多日死人,逆贼癫狂,要防他狗急跳墙。”堂提醒道。
    “我有安排。”公子路笑意不减,成竹在胸,“花巨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偏殿,自然也能把手伸入正殿。不出两日,必有一场好戏。”
    闻言,堂不再多说,扶着公子路躺下,为他拉上薄被。
    金乌沉入地平线,夕阳的余晖彻底消散。
    黑暗笼罩大地,颍州城亮起点点火光,道路上行人稀少,远不如白日里热闹。
    一骑快马飞驰到城下,马上骑士满面风尘,嘴唇起皮,带回又失两城的噩耗。
    骑士被送入宫内,信平君急召群臣入宫。
    待众人齐聚大殿,骑士被带到殿前。由于连日赶路,他变得疲惫不堪,无视殿内凝重的气氛,一口气把话说完:“角城不战而降,城内县大夫率众迎公子齐。丹城县大夫被缚,国人打开城门。”
    听到又失两城,众人神情巨变。
    西境大军入蜀连战连捷,迄今拿下六城。继续这样下去,无需多久就会攻入颍州。
    届时,谁能抵御刀锋?
    关系到身家性命,氏族们的态度变得微妙,看向信平君的目光闪烁不定。
    花巨不言不语,暗中观察众人。看清氏族们的表情变化,心知要快些动手,不然极可能被他人抢先,未必能完成和公子路的约定。
    信平君捏着战报,看着上面刺眼的文字,对林珩恨之入骨。
    “晋侯,晋侯!”
    若非田齐奔晋,得到晋侯庇护,他早就斩草除根坐稳国君之位,何能落到今日困境!
    再看殿内群臣,分明是各怀鬼胎。
    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
    之前是蜀侯,如今轮到他了。
    信平君冷笑连连,心生狠意。他如今无路可退,就算要死,也要拉着这些人一同垫背!
    殿内火光通明,光亮聚集却生颤栗,正如即将到来的命运。
    数百里外,一支大军在夜色中行进。
    甲士手持火把,明光穿过整座山谷。从上空俯瞰,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
    玄车行在队伍前方,林珩在车头眺望,捕捉到朦胧的暗影,转头看向田齐:“过了这座山谷,前方就是炉城?”
    “正是。”田齐给出肯定回答。他心中十分不解,炉城并未战略要地,林珩为何要兵分三路,坚持亲自走这一趟。
    “君侯,我有事不解。”实在想不明白,田齐干脆道出疑惑。
    “不解为何分兵,还是为何要来炉城?”林珩笑着反问,火光映照下,愈显面如冠玉,雅致不凡。
    “皆有。”田齐实话实说。
    “分兵是为加强攻势。诸侯争功,定会你追我赶。战报频传,逆贼或生内乱,下颍州易如反掌。”林珩面含浅笑,语气不急不缓,“至于去炉城,一为亲观地貌,二来,是去见一个人。”
    说话间,天空掠过暗影,一只信鸟振翅盘旋,找到玄车所在,鸣叫一声飞向车前。
    林珩举起手臂,接住飞落的信鸟。
    发现鸟腿上的木管,看到其上的於菟文,他不禁笑了。
    不出意外,他等的人很快将至。
    第一百七十章
    炉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蜀国初立时,蛮人数岁袭扰边境,蜀侯伏兵于炉地,借地势险要以少胜多,杀蛮部头领二十余人,并筑京观震慑诸蛮。
    此战之后,蜀侯声名鹊起,一度成为西南诸侯的领头羊。
    天子为表嘉奖特派使者入西南,赐蜀侯短弓百张,长弓百张,骏马五十匹,牛十头,羊两百只。并赐虎贲五十,奠定蜀国在西南的地位
    蜀侯荣耀加身,不满足于现有疆域,率氏族国人开疆拓土,十余年间灭数支蛮部,招安六部。余者沦为惊弓之鸟,接连遁入山林,就此销声匿迹。
    当时的蜀国有山河之险,能战甲士逾万,边境稳固,国势强盛,在西南诸国间风头无两,不亚于今日的四大诸侯。
    可惜好景不长。
    两代明君之后,三代蜀侯壮年而逝,第四代蜀侯资质平庸,偏宠妾夫人和幼子,欲弃嫡长传位庶幼,公然违背礼仪,使得国内一片哗然。
    大部分氏族不能容忍国君肆意妄为,连日上疏进谏以期拨乱反正。
    少数人逢迎拍马,趁机进谗言,妄想攫取好处。
    妾夫人母族的表现出人意料,坚持反对改立幼子,为此不惜将妾夫人逐出家族。
    反对声浪巨大,蜀侯却固执己见,始终不肯悔改。他甚至驱逐正夫人,命人毒杀自己的长子。
    事情败露,引燃滔天怒火。
    群情激愤之下,愤怒的宗室和氏族冲入宫内,强逼蜀侯退位,将他的长子送上君位。
    新登位的国君不忘恩义,向宗室和氏族放出军权。
    消息传入宫中,被幽禁的蜀侯捶胸顿足,连道:“逆子昏聩!”
    史官忠实记录于笔下,不曾更改一字。
    起初众人不解其意,直至军权彻底旁落,宗室尾大不掉,氏族居功自傲,国君的权柄不断被压缩,明眼人才幡然醒悟。
    奈何错已铸成,悔之晚矣。
    或许是看出长子的性格缺陷,蜀侯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立幼子。不承想弄巧成拙,事情非但没成,反而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自那以后,蜀国君臣陷入一个怪圈,国君每次想要收回军权就被宗室和氏族合力反对,本该握在手中的权力反而变成不能触碰的禁忌。
    宗室和氏族也非铁板一块。围绕着军权和朝堂上的话语权,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内耗持续加剧。
    年复一年,蜀国国力不断消耗,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跌落。氏族和宗室忙着争权夺利,国内甲兵废弛,山林间的蛮人卷土重来,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战祸。
    “蛮人逐之不尽,每每袭扰村庄,一度焚烧边城。都城发兵就立刻作鸟兽散,很难觅其踪影。”
    在前往炉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读过的史书,和田齐谈起旧事。
    事情发生在百年前,田齐虽未亲身经历,却常听父亲和兄长谈起,可谓耳熟能详。
    “蛮乱持续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镇压。非是军队不敌,实因彼此防备甚至互扯后腿,导致蛮部屡屡逃脱。”
    回忆父兄的教导,田齐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时庄公在位,坚持亲自出兵剿灭蛮部,趁机收回军权。蜀人苦蛮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对,否则必被国人唾弃。”
    说到这里,田齐突然发出慨叹,蜀庄公雄才大略,擅长把握良机,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壮志未酬死于回师途中。
    “庄公未染病,必当收回军权,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辈断不会有可乘之机。”田齐愤愤道。
    林珩挑了下眉,对田齐所言不置可否。
    蜀庄公颇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时机,给他数年时间,或许真能收拢军权。然而现实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设。
    不过,他死在回师途中,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解决了蛮人隐患,不会使国内动荡。继承人年幼,坐稳君位需要扶持,自然无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军权。
    太过于凑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齐,史书上载蜀庄公是遇瘴疠染病,随扈甲士、侍人乃至宫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却安然无恙。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珩眺望远处,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轮廓。目光并未转向田齐,只有声音流入他耳。
    田齐表情微变,短暂发出一声苦笑:“何曾没有,只是已盖棺定论。”
    “既知有异,理应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林珩的声音不见起伏,却饱含撼动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弑君大罪。”
    “弑君大罪。”认真咀嚼这四个字,田齐似有所悟,表情渐生变化。
    弑君非家仇,比同国仇。此恨不绝,百世犹可报。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变得风声鹤唳,蔡使入城,天子选择避而不见。若不能给出真凭实据,证明蔡侯之死和上京无关,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难以交代。
    这种情况下,蔡欢做得出格些,世人不会予以指摘。
    在田齐身上同理。
    “信平君谋逆,不容其脱罪,必当杀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话锋一转,在黑暗中看向田齐,“不想容该如何处置?灭家诛族总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地面,碾碎石子土块,崩裂声不绝于耳。
    骑士从车旁行过,手中的火把跳跃橘红。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红的唇角勾起,双眸黝黑,似暗渊深不见底。
    领会林珩话中深意,田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攥住拳头。一股情绪充斥胸膛,犹如滚水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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