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菀咬了咬嘴唇,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还是那说话的中年郎君看不过去,滔滔不绝地把方才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道:“他不仅想对自家娘子动手,还想殴打这位小娘子。”
    坊正看向一旁正垂泪的裴绮,脸色愈发严峻:“来人,把他带走。”
    李洪不由得慌了起来:“我——我只是醉了,不是有意要冒犯小娘子的。”他向姜菀陪着笑脸:“小娘子,方才是我冲动了,对不住啊。”
    沈澹早已悄然松手退入了人群当中。他默默看着姜菀抬起头直视着李洪,一字一句道:“这句对不住,你应该对裴姨说。”
    李洪一愣,还想要说什么,就被人押着带了下去。等到坊正离开,思菱才牵着知芸从门外走了进来。
    “阿娘!”知芸奔了过去,母女俩相拥着哭泣。
    “小娘子没事吧?”思菱担心不已,上上下下把姜菀看了个遍,“小娘子来之前特意吩咐我去找坊正,可把我吓坏了。”
    “还好你及时把坊正请来了。”姜菀已经平复了心绪,转头去寻找方才救了自己的郎君。熙攘人群中,却唯独不见那抹身影。
    一直默默旁观坊正处置此事的崔衡见状,不动声色地离开,回到了隔间里。他盘膝坐下道:“那位小娘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勇气,不仅当面声讨,还知道让人提前去找坊正。泊言,方才多亏了你出手。”
    沈澹淡淡一笑:“你也一样,若是那坊正玩忽职守,不辨是非,只怕你立刻便要命人去传县衙的人来了。”
    崔衡叹道:“不过,即便坊正带走了人,却也没法把他怎么样,左不过是训斥几句,毕竟他没有真的动手。”他把玩着茶盏,拧眉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他被释放,必然会旧态复萌。只怕老板娘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按本朝法律,夫殴妻若见血或致妻子骨折才判为“伤”。也就是说,即使丈夫殴打妻子,只要他把握好力度和位置,不造成出血和骨折,就不会被处置。即使殴伤妻子,最多不过判六十杖刑;而若妻殴夫,不论是否有伤,均判一百杖刑。即使这些年男女之间的尊卑差异较本朝建立时有所缩小,但总体而言,女性依然是处在劣势地位的。
    “圣人登基后,也一直有心革新本朝各种制度,只是条目众多,实施起来难免缓慢。不过听说前段时日,已经着手开始修改律法了。”崔衡放下茶,起身道:“走吧泊言,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沈澹颔首,随他一道离开了茶肆。
    *
    姜菀陪着裴绮,直到知芸沉沉睡去。两人来到外间坐下,裴绮斟了一杯茶放在姜菀面前。
    “阿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谢你,”裴绮轻声道,“若不是你替我说话,还请来了坊正,还不知今晚会是什么情形。”
    外间的烛火随着风轻轻摇晃,那灼热的光亮映在裴绮黯淡的眼底。她缓缓开口道:“我同郎君结发多年,最了解他的脾性。我生芸儿的时候伤了身子,此后便再不曾有孕。他曾握着我的手立誓,此生绝不会负我。那时年少情浓,我便也信了他。”
    “然而自打茶肆的生意做大,他变得愈加暴躁易怒,对芸儿也是疾言厉色。我晓得,他一直想要个儿子。”
    “平日他对我和芸儿只是不耐烦,可一旦吃醉了酒,就会对我和芸儿打骂不休,”裴绮用帕子按着眼角,“等到第二日他酒醒了,又会向我赔不是,赌咒发誓日后不会再这样对我。”
    她凄然摇头:“头几回我还信过他,可后来便明白,那只不过是花言巧语罢了,全是假话。”
    原来古往今来,都有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姜菀看着裴绮疲惫的神情,忍不住道:“裴姨,你有想过......和离吗?”
    裴绮眸子里骤然亮了亮,转瞬便熄灭了。她垂首道:“我双亲俱亡,家中已经无人,亦没有兄弟姊妹,如果和离只会无家可归。况且,这茶肆是他李家的,若是和离,我便身无分文,难以生存。再说了,芸儿还小,我总得为她以后考虑。”
    她说的这些何尝不是至关重要的因素。姜菀明白这其中的无奈与心酸,伸手覆上裴绮的手:“我明白的。日后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当初我家中变故,裴姨私下帮了我们许多,这些恩情我都记着。”姜菀后来才知道,在她病倒的那些日子,裴绮曾多次上门看望,还给姜荔做了不少顿吃食。她甚至还满面惶恐地说,家中财物都掌控在李洪手中,她无权插手,否则一定会借给姜家银钱,帮助她还上赁金的。
    裴绮笑了笑:“阿菀,我们两家比邻多年,这样的情分,不必说什么见外的话。”外头响起了关坊的鼓声,裴绮忙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姜菀起身告辞,临走时又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裴姨,明日阿叔想必就会回来,若是他再......您一定要万事小心。”
    裴绮笑得惨淡:“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阿菀,不必为我担心。”
    直到晚间洗漱了躺下,姜菀依然忘不了告别时裴绮那苍白的模样。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微亮时才浅眠了一会,不多时便起身,开始又一日的忙碌。
    开张时,姜菀看见李家茶肆今日没有开门。她将写着每日新品的牌子在门外摆好,满怀心思地进了店。
    瓠饼和虎皮鸡蛋卖得很好,姜菀一边清点着账目,一边分神想着昨日那位挺身而出救了自己的郎君。
    昨日忙乱,加之她当时忆及往事神思恍惚,竟没能亲口向他道谢。姜菀忍不住朝店外看了几眼,不知他今日还会再来光顾吗?
    初次看见他,姜菀只道这是个温文尔雅的清贵公子,谁知昨日那一番变故中,此人能随手擒住李洪而毫不费力,想来是个武力值极高的高手。
    然而接下来几日,她都没有再见到那个人。
    自打姜菀当面叫板李洪后,渐渐有一些那日去过茶肆的客人来光顾姜家食肆,他们望向姜菀的目光,钦佩中带着赞许。
    等到腾出空闲,姜菀打算去探望一下姜荔。
    当初入学时,苏颐宁曾说,为了让学子们尽快适应学堂,最初几日内是不允许家人探视的。如今已经过了期限,姜菀也挂心妹妹,便趁着这日午后,提前做了些点心装在食盒里,带去给姜荔尝尝。
    到了松竹学堂门前时,姜菀发觉今日有不少前来探望的学子家长。她在看守学堂的苏家随从那里登记了,等着他们进去禀报。足足等了半柱香时间,才有学子依次从里面走了出来。
    姜菀一眼就看见了姜荔。几日未见,她总觉得妹妹瘦了些,不过精神不错,小脸上眉眼弯弯。
    “阿姐!”姜荔很快发现了她,小跑了过来。
    姜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阿荔这些日子怎么样?还适应念书的环境吗?”
    姜荔双手抱着姜菀的手臂,撒娇似的晃了晃:“苏夫子很好,其他人也很照顾我。可我还是好想阿姐啊。”她把脸贴着姜菀的衣衫,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好想阿姐身上的味道。在学堂,我每晚休息时只能抱着枕头。”
    “有没有好好用膳?”姜菀仔细打量,不由得蹙眉,“似乎瘦了。”
    姜荔扁了扁嘴,小声道:“学堂的饭菜尚可,但是根本比不上阿姐的手艺。”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定在了姜菀手中的食盒上,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这是什么?”
    姜菀牵着她在一旁坐下,这才慢条斯理打开食盒。食盒里装着的是油纸包裹的花生糕和核桃糕,外形虽不惊艳,但姜荔知道阿姐做的点心一定会很美味。
    她拿起一块,几下拆了包装纸便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果然,还是阿姐做的点心最好吃。”
    “我做了不少,你自个吃了后,也不要忘记给夫子和其他人分一些尝尝。”姜菀一边说,一边把妹妹的发辫打散,重新编了一下。
    她又问道:“没有人欺负你吧?”
    姜荔摇头:“没有。”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话,便听见学堂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探视时间到,请学子们回到学堂。”
    姜荔依依不舍地从姜菀怀里出来,嘟着嘴有些怏怏不乐。姜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再过几日就是休课日,到时阿姐会来接你的。很快的,乖。”
    姜荔点头,又贴过来亲了亲姜菀,这才离开。姜菀看着她走向陆子昀,十分大方地递给了他一块糕点。
    她莞尔,目送着姜荔的身影消失。
    松竹学堂虽与苏宅只有一墙之隔,但是从大路上走还是有一些距离的。这个时辰路上人不多,姜菀从学堂所在的巷子里拐了出来,迎面看见两个人并肩走了过来。
    左边那人穿一袭素色圆领袍,神色疏离而阴沉,看起来有几分惹人畏惧,双眼只目视着前方,不曾留意旁人;右边那人稍稍落后他半步,亦是一身深色简单装束。他触及姜菀的目光,眼波微微一动。
    第9章 玉米鸡蛋煎饺
    姜菀下意识想要唤他,对他道一句谢。然而那素袍郎君脚下不停,径直从她身旁走过,他便跟上,不曾停留。
    与素袍郎君擦肩而过,她闻到一阵幽幽的檀香味。姜菀放慢步子,转头看着那两人举步向着学堂的方向走去。两人俱是背脊挺直,步伐优雅贵气,那举手投足便不似寻常人。
    他到底是何人呢?姜菀带着这个疑惑回到了家。
    她临走时嘱咐周尧买一些玉米和鸡蛋,再将玉米剥成粒留着备用。姜菀进院子时,思菱和周尧面前的碗里已经是黄澄澄一片,一颗颗玉米粒金黄饱满。
    姜菀去厨房拖出面口袋,舀了几大勺面开始和。
    她原本是想做个清甜的玉米烙,但仔细思考了一下,玉米粒有限,若是都做成玉米烙,恐怕并不够明早售卖。于是,姜菀打算做些玉米鸡蛋煎饺。
    等到玉米粒剥好了,思菱过来接替姜菀和面,姜菀则去准备包饺子的馅料。她准备了鲜虾玉米、香菇鸡肉、白菜猪肉三种馅,再将包好的饺子分为两份,一份下锅煮,一份放油锅里煎。
    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块,再擀成饺子皮。姜菀教思菱和周尧包饺子:“在饺子皮外圈沾一层水,用筷子挑起一小团馅料放在面皮中间,先把中间的面皮捏起来,再向两边捏出褶子。最后一定要把封口处捏紧,否则饺子一下锅就会散开。”
    包饺子是熟能生巧的事。两人一开始包出的饺子还有些奇形怪状,熟练以后渐渐像模像样起来了。
    包了一半时,有人扣门。
    “谁啊?”姜菀扬声问道。
    “姜娘子,是我。”姜菀立刻听了出来是李洪的声音,她向周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自己则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门一开,一张带着笑容的脸出现在了眼前。李洪手里提了一个盒子,看到姜菀便笑呵呵地微佝偻了身子道:“姜娘子,那日是我冒犯了,我今日是特意来赔罪的。”
    他将盒子往前递了递:“这是我家茶肆最好的茶叶和我娘子做的一些点心,还请姜娘子笑纳。”
    姜菀没接,只是目光微妙地看着他。
    李洪尴尬地搔了搔头,笑道:“我是真心实意来向你道歉的。小娘子那日的话,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很有道理,从前是我喝酒误事,作下了许多孽。往后我会好好补偿我家娘子。”
    姜菀察言观色,李洪确实表现得很诚恳,和往日那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然而她心底还是存了疑影,毕竟从前她父亲也是这般,每次家暴母亲后都会痛哭流涕连连道歉,过不了多久还是会变脸。
    她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阿叔言重了,这茶叶我不能收,只要阿叔裴姨往后能和和气气就好了。”
    李洪呵呵一笑:“那是自然的。但小娘子,这礼你一定得收下,若不是你的那番话,我也难以醒悟。你可是我家的恩人啊。”他说完,生怕姜菀反悔,将那盒子往姜家院子里一扔,自己则很快就跑了个没影。
    周尧拔腿就追,却只眼睁睁看着李家的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他无奈回来,道:“二娘子,他走得太快,没追上。”
    姜菀看了看那盒子,说道:“收进库房吧。”
    “小娘子不试试这茶叶吗?”思菱问道。
    “罢了,陌生的东西还是不要入口为好。”姜菀没再多说,安静地返回去继续包饺子。
    思菱问道:“小娘子觉得,李老板是真心悔过了吗?我瞧着他的态度倒很是真诚。”
    姜菀摇头:“我不知道。若是真的悔过自然最好。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几人默然良久,继续忙碌。
    *
    第二日开门迎客后,姜菀让思菱和周尧轮流下着水饺,她自己则亲自来煎一个玉米鸡蛋饺。
    把饺子以八只为一组,放在锅里用小火煎,底部微微焦黄时浇一些淀粉水,片刻后倒入鸡蛋液,再撒些黑芝麻摆盘端出。煎饺外皮焦脆,比水饺更添了一份不一样的口感。
    天气渐热,姜菀将豆浆放在井水里冰镇了再售卖,果然大受好评。
    等到暂时闭店的时候,姜菀再一次出门了。
    自打准备在兰桥灯会上铆足了劲卖点心,姜菀便一直在想着如何做出特点。为此,她特意去了崇安坊一家店,买了些碗筷和食盒。
    她付清了钱,与老板道别后便离开了,并不清楚正从门外进来、与她打了个照面的人,是俞家食肆的管事卢滕。
    卢滕看了她几眼,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片刻后,与他一道来的人掀帘进来,嗤了一声道:“这就是姜家二娘子。”语气颇有些凶狠。
    “听说姜家食店这些日子起死回生了。”卢滕也是来提货的,给酒肆新进一批碗筷杯盏。
    “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那人很是不屑,“那小小的店面,单凭卖早食能维持多久?她家连个像样的厨子都没有,必然成不了气候。”
    他话锋一转,又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口吻:“到底是贵家的产业名声大,听说又要在永安坊开分店了?”
    卢滕不露声色:“全仰仗我们家大娘子的谋划。”
    “那是自然,俞娘子确乃奇才,年纪轻轻便能将生意打点得如此好,我真是佩服。”两人说着话,便一道离开了。
    另一边,姜菀回家后将碗筷洗干净,用沸水烫了烫,又叫来了周尧,递给他一张纸:“小尧,按着我写的这些原料,你能做出这些模具吗?”
    周尧将沾了水的手在身上用力搓了搓,这才小心地接过纸张。他识字不多,姜菀贴心地用了简笔画,简单勾勒了一下轮廓,又额外同他说了一些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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