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衡身为京中高?官,曾师从不少博学大?儒。但面对沈澹时,他所称呼的“师父”只会是一个?人。
    沈澹眸色一凝,转头看他:“师父如今在哪里?”
    “数月前,师父曾出现在距离云安城几百里之外的郁山县,在那里短暂地停留了十几日?,说?是去看望一位老友。离开郁山县后,大?约三四日?前,师父又去了紧邻云安城的寒山县。”
    车里燃着香,崔衡轻轻嗅了嗅,长?舒了一口气,又道:“这?些年?师父四处漂泊,多次都在都城周围落脚,却无?论如何?不肯踏入半步。泊言,我猜想此时师父一定还没有离开,多年?未见他老人家,我意欲亲自走一趟寒山县,想方设法见他一面,你同我一道吗?多年?未见,师父一定记挂着你。”
    沈澹沉默许久才道:“昔日?之事,师父已对我心寒失望。恐怕他并不愿见到我。”
    崔衡宽慰道:“当年?那样紧迫的情形,你别无?选择,师父并非不通情理的人,怎会不理解你?从前的话多半是在气头上,你不必介怀。多年?的师生情分,并不会因为时间而中断。当年?师父即便再不悦,也不曾说?过逐你出师门这?样的重?话,你还是他的学生。”
    他回忆起往事,眸底浮起怅然:“想当年?,若非天?盛胆大?包天?,竟敢兵犯我大?景,战火已成燎原之势,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那是一段惨烈的往事。天?盛是景朝的邻国之一,多年?来一直野心勃勃,妄图吞并景朝,扩充版图,并趁着十年?前景朝皇族处于?明争暗斗不断的乱局之时悍然发兵。彼时的景朝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双重?夹击,若不是时为东宫太子的圣人于?慌乱之中寻得?破局之法,又整饬了军队,及时派出增援,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况。
    自那一役后,天?盛节节败退,大?景亦是死伤惨重?,花费了多年?时间才算恢复到强盛之时。而如今的天?盛却依然不容小?觑,虽蛰伏不语,看似恭敬,但实则包藏祸心,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沈澹交握的手指有些冰凉。他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师父一生都在为仁政奔走,曾以一己之力和三寸不烂之舌阻止了多次对外战争,他最恨的便是屠戮生民、天?下?动乱,我却偏偏违逆了他的志向,拿起了屠刀,染了一身鲜血。”他望着自己的手掌,那里光洁如玉,但曾几何?时,也曾沾染了斑斑血迹,被刀剑硌出一道道深入骨髓的痕迹。
    崔衡叹道:“往昔之事太过错综复杂,加之时局多舛,实在无?法说?谁对谁错。你与师父虽然走了不同的路,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大?景的江山社稷。况且,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是——”提及旧事,纵使沈澹一向淡漠,眼底也不禁泛起伤痛,崔衡见状,便默默地不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会尽力在师父面前探探口风,兴许多年?过去,他便已经释怀了。若是势头合适,你也去见见他老人家吧。毕竟,你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沈澹许久没有回答,目光怔忡望着前方。直到马车在下?一个?站点停下?,两人相继掀帘下?车,崔衡才听到他低回的声音落进风中。
    “好。”
    *
    距离中秋还有两日?,姜菀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为了赶在节前完成所有订单,她几乎不眠不休,成夜成夜地为各种月饼而忙碌,总算是没有误了任何?一笔单子。
    “愿您团圆日?平安喜乐。”姜菀浅笑着说?出这?句重?复了无?数遍的祝福语,目送着客人离开,终于?舒了口气,揉了揉因保持微笑而有些僵硬的脸颊,又活动了一下?肩颈,这?才转头问一旁的思菱:“约定好自行来取月饼的客人都来过了吧?”
    思菱哗哗翻动着记录着订单的名册,仔细查看了半晌,才道:“还剩一位......我来看看,是荀将军。”
    姜菀想了想,说?道:“想必是太过忙碌,无?暇来取吧。无?妨,最迟明日?,他一定会来取的。”
    她想起一早便听见坊内不少居民说?,今日?圣人出行,青鸾大?街沿路都驻守着禁军,严格看守着各个?与中轴大?路连通的坊门,闲杂人等不允许通行,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禁军......这?个?队伍有些神秘,又有些惹人思索。姜菀虽不知沈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禁军中的何?人,但能猜到一定不低于?荀遐。他这?个?人便如禁军本身一般,幽远深沉,让人难以捉摸。
    姜菀收回思绪,继续忙着手头的活。今日?食肆的新品点心是炸鸡排和炸猪排,那滋啦冒油的肉排串在竹签上,外皮炸得?焦脆,肉质细嫩厚实,再撒上她秘制的辣椒酱和番茄酱,实在美味。
    单单吃肉或许会腻味,姜菀还准备了养生又可口的紫苏饮,这?也是本朝一道很受欢迎的饮品。两相搭配,足以满足口腹之欲。
    刚将炸好的鸡排磊在盘子里给客人端过去,姜菀便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了店外,正是那晚打烊前来打包了几样食物的青衣仆从。
    他停在食肆门前的长?桌案前,目光快速扫视着。姜菀为了不影响食肆的日?常生意,便把订购、取月饼的地方放在了那里。
    她见状,便走了出去,道:“客人是来取先前订购的月饼吗?请把当日?订购的单子给我核对一下?。”
    青衣仆从摇头,道:“我不曾订过月饼,不知今日?是否还能买到?”
    姜菀愣了愣,低头翻找了一下?记录着月饼库存的单子,许久才歉意一笑:“对不住郎君,月饼所剩不多,只剩一盒芋泥紫薯的了。”
    青衣仆从道:“无?妨,就这?一盒吧。”
    姜菀便把那一盒包装好递了过去,连带着一张惠顾票。青衣仆从接过,又暗中看了她几眼,这?才离开。
    这?样一来,月饼的单子就只剩荀遐的那一单没有交货了,他说?过中秋当日?再来。姜菀便招呼周尧把桌子收拾了,自己则往厨房走去,继续为食肆的生意忙碌。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中秋这?一日?。姜菀正在把店内的桌椅摆好,便听见了强有力的脚步声。
    “咦,荀将军来了。”思菱说?了声,便迎了出去招待荀遐。
    荀遐大?概是刚结束了公务,整个?人有些风尘仆仆。他坐下?后,先是猛灌了几盏茶,这?才向思菱道:“一份鸡丝汤泡饭,烦请姜娘子尽快,在下?赶时间,还要?回宫中交接。另外,前些日?子我订购的月饼,今日?一并取走。”
    思菱依言转达,姜菀答应了一声,将一直煨在火上的鸡汤盛出来一碗,慢慢盖在米饭里,再把撕好的鸡丝错落有致撒一些,便亲自端出去给荀遐:“将军慢用。”
    荀遐大?约是饿坏了,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大?碗饭。填饱了肚子,他才有了空暇说?了几句闲话:“若不是衙上公厨手艺一言难尽,我又何?须这?样匆忙,大?可点个?卯后再顺便偷闲用个?晚食。”
    姜菀微讶:“公厨竟也如此吗?”转念一想,现代许多单位或是学校的食堂亦是如此。其实有些时候倒也不是难吃,而是天?长?地久日?日?都吃一样的东西,便会腻烦。她抿嘴笑道:“或许将军吃久了我家食肆的食物后,便会想念起公厨的味道呢。”
    荀遐摆手:“姜娘子有所不知,这?衙门的公厨大?多都是一个?味道,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菜品平平无?奇,实在寡淡。”
    姜菀点头,心想公厨大?约都比较保守,不会随意尝试什么新鲜种类,而是以饱腹为第一要?务。她把月饼打包交给荀遐,后者起身付清银钱后向她匆匆一拱手,便出了食肆上马疾驰而去。
    *
    松竹学堂提前一日?便放了课假,姜荔欢天?喜地地回了家,同姜菀一道为晚上的赏月做准备。
    中秋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夕阳西下?后的天?幕也是澄澈明朗的。姜菀提前挂上了打烊的牌子,等客人散去后便关好了门,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小?圆桌,放上各式各样的月饼和茶饮,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一面品尝月饼,一面等着圆月升起。
    待天?色完全变成了墨黑色,那泛着淡黄光晕的圆月也悠悠出现在了天?空高?处。
    姜菀切下?一小?块月饼咀嚼着,耳边是姜荔清脆的声音在说?着昨儿在学堂又学了哪些诗词名篇,周尧和思菱时不时附和着,或低沉或清亮的声音此起彼伏着,如同平凡世间最动人的歌谣。
    她唇边带着笑,整个?身子慢慢向后倚着,靠在了竹椅的靠背上。仰起头,恰好看见那一轮皎皎孤月悬在夜幕中,光芒柔和。
    这?样的团圆日?,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姜荔偎在她身边,拿了一块豆沙馅的月饼咬了几口,忽然小?声道:“这?是阿娘最喜欢的味道。”
    姜菀的手微微一顿。她想着那个?永远镌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心底浮起感?伤。
    阿娘的遗愿她不忍辜负,只是人世间之大?,她又该去何?处寻找阿娘的家人呢?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与此同时,皇宫。
    中秋这?样的日?子,宫里自然是要?设宴的,凡有一定品级的大?臣均能够参加赏月宴。
    作为禁军统领,沈澹自然是唯一一个?能够披甲佩剑随侍在圣人身侧的臣子。他一手搭在剑柄上,看着满殿大?臣觥筹交错,酒香盈鼻。大?殿中央,献艺的宫女们?婀娜多姿,翩然起舞,众位皇亲大?臣互相敬着酒说?着吉祥话。
    上首的圣人已经有了几分薄醉,身旁的内侍早已及时送上了一盏解酒的酸梅饮。沈澹看着圣人双颊泛红,唇边虽挂着笑意,眼底却一片寂然。下?首的群臣有的仍在一杯接一杯地拼着酒,也有的早已不胜酒力躲了出去。
    “泊言,”圣人唤他,“随朕出去走走。”
    赏月宴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剩下?的时间便是众人自行赏玩,到了时辰再离宫。
    沈澹应了声,便扶着圣人从御座上起身。等圣人更?衣后,两人便沿着宫道慢慢地散着步。
    宫道旁悬着宫灯,明晃晃地亮在夜色中。沈澹略落后圣人一步,听着圣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和脚步声,思绪一时间有些游离。
    “泊言,这?样的团圆日?,你回了府后却也是孤身一人,是否会觉得?凄冷?”圣人开口。
    沈澹淡笑:“臣孑然一身多年?,早已习惯。”
    圣人仰头看着那月色,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婚事也该考虑起来。”
    “臣暂无?此心思。”沈澹自年?少时便已习惯了日?日?夜夜的孤身,无?论是团圆日?还是辞旧迎新日?,陪着他的永远都是身边的如豆灯火。
    “怎么,你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就没有一个?女子能入你的眼?”圣人的语气带着调侃,“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朕来替你留意着。”
    什么样的女子……沈澹眉眼低垂,似乎有什么细碎的光华掠过眼底。
    他喉头轻滚,本欲说?出口的推辞忽地顿住。
    “朕有时候倒真羡慕你,无?牵无?挂的,”圣人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转而笑了笑,只是那笑有些苦涩,“不像朕,总是要?听那些老臣的絮絮进言,劝朕早日?立后,不可让中宫空置。”
    君臣两人少年?时期便相识相惜,直到如今,因此许多涉及皇室私隐的事情,圣人也不会瞒着他。只是提及这?桩事,沈澹一时间有些无?言。
    圣人也不等他答话,便自顾自地道:“立后?朕如何?不想?只是朕心目中的皇后人选,她却永远不可能答应......”
    沈澹默了默,缓缓开口道:“圣人既知,何?不早日?改变主意?”
    “泊言,你虽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但想来并不明白何?为‘钟情’。这?‘情’之一字,哪里是轻易一句话便可舍弃的?”圣人捻着手上的扳指,“朕与她相识多年?,也对她钟情多年?,并非一朝一夕。如今朕已是天?子,却依旧无?法得?到自己心爱的人。”
    圣人与那位女子的这?一段情缘纠葛,沈澹自然知晓内情,只是他旁观者清,早已看出这?桩情意虽不是圣人一厢情愿,但却只有圣人深陷其中不愿抽身,那位显然看得?更?加通透,断不肯为了一片真心便将自己的余生都困在深宫中。
    只是圣人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不肯认清,沈澹不欲揣测。
    即便有早年?患难与共的交情,沈澹也深知君臣之分。在圣人喃喃自语剖开内心时,他唯有沉默。
    两人走到了皇宫中的揽月湖畔。揽月湖状如圆月,是宫中赏月的好地段。
    湖畔建了一座阁楼,名唤摘星楼。驻守楼前的人见到圣人前来,便齐齐躬身请安。
    圣人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携沈澹登上了楼。站在阁楼的最高?处,恰好能看见湖面倒映着月影,一明一暗,堪称浑然天?成的佳景。
    此时湖面无?风,水波平静,那轮圆月就静静卧在湖底。圣人笑道:“朕终于?知晓,为何?有古人酒后跃入水中捞月的轶事了,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叹服。”
    阁楼的桌案上常年?备着笔墨纸砚。圣人趁着酒意提笔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写下?一首诗。
    沈澹早已习惯了圣人时不时的诗兴大?发,见状便不动声色地候在一旁,待墨迹干透,便把写着御诗的纸卷起收好,等到明日?交给相关人等。
    圣人搁下?笔,目光忽然一顿:“那是何?人?”
    沈澹低头看过去,却见湖畔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稍稍辨认了一下?,说?道:“圣人,那是徐尚书。”
    “徐苍?他来这?里做什么?”圣人微皱眉。
    守在下?面的人知会了徐苍,因此他很快便登上了阁楼,行礼道:“臣参见圣人。”又对着沈澹颔首示意。
    圣人道:“你独自一人在此,是何?缘故?”
    徐苍是个?模样严肃的中年?人,眉间或许是因为常年?皱着,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他年?轻时应当也是个?俊面郎君,只是经历了太多风霜,眼尾有深深的皱纹,嘴角也略向下?,有几分凄苦之相。
    他回答道:“团圆之日?,臣思及往事,格外思念故去的亲眷,因此便在湖边踌躇了些时候,不想惊扰了圣人,臣请罪。”
    圣人叹息一声道:“无?妨。朕听闻你双亲与胞妹都已不在人世,今日?宴席热闹,难免有所触动。只是斯人已逝,你也要?多眷顾自身,莫要?一味伤怀。”
    若是寻常臣子听了天?子这?般体恤之语,第一件事自然是惶恐谢恩。徐苍却对圣人的关怀毫无?反应,只道:“圣人明鉴,臣的胞妹只是早年?与家中走失,并未有确切消息说?她不在人世。”
    圣人一怔,无?奈道:“朕知道你的心结,只是当初那场天?灾你亦经历过,也知道存活下?来有多么艰难。何?况那时,你胞妹年?龄尚小?。”
    徐苍面色无?波,重?复道:“她一定还活着,臣会找到她的。”
    那一年?洪水无?情,哀鸿遍野,无?数人死在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洪灾中,更?遑论彼时只有十几岁的徐家小?娘子。只是徐苍此人固执到偏激,无?论旁人如何?宽慰劝解,他始终坚信胞妹尚在人世。
    圣人深知此人的脾性,也不耐烦与他多说?,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爱卿且退下?吧。”
    面对圣人的不悦,徐苍恍若未觉,一如往常按规矩行了礼退下?。待他走远,圣人才拧眉道:“这?个?徐茂然,真是执拗!那样大?的洪水不知冲走了多少人,他胞妹小?小?年?纪又怎能保全自己?”
    沈澹道:“徐尚书与胞妹情深义重?,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他这?个?榆木脑袋,只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圣人冷哼一声,提步下?了摘星楼。
    等送了圣人回寝宫,沈澹才算是彻底结束了身上的任务。只是如今时候已晚,他也不欲出宫回府,索性便回了禁军府衙。
    早在中秋之前,沈澹便令长?梧吩咐下?去,府里的下?人若是想要?回家与家人团聚,便可以告假,不必都守在府里。因此这?一晚,沈府只有寥寥几人。,他回不回去都没有区别。
    府衙后堂的桌子上散落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月饼,沈澹回来时,尚有五六个?人正围在那里尝着,见他进来,立刻站直身子,齐声道:“将军。”
    沈澹点头,随意扫了一眼:“月饼都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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