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
    互相交握的掌心愈发冰凉,晕出一手无措的冷汗,两人身侧,不断穿梭的人影拂动着远西投来的晦暗,大脑却是一片灰暗,眼神涣散,雩岑却不知这段无尽的荆棘还要行出多远。
    走啊——
    一直,往前走。
    心里像是有一个不屈的,被牢笼困锁的小小灵魂在不断拍击着凛冽的寒铁疯狂挣扎,撕心裂肺地吼着,叫着,哀求着,命令着,想要令那双腿脚挣脱束缚,向着日落最后一丝余晖的方向逃跑,可终究,徒劳无功。
    失去了灵魂与思考的肉体宛如傀儡。
    “阿岑…你怎么一直在流汗?…”乐安愈发担忧的目光转过,稚柔的掌心几乎被她过度的手汗所浸透,明明是春意恰恰的孟春之交,雩岑内里的薄衣却几乎完全湿透,冷冰冰的,过往的春风也化作鞭笞脊背的严冬。
    “无事。”
    樱唇轻颤,几近失去血色的唇舌内吐出的话语,竟几乎意料般的平静,就像是一个举着长匕的血魔,一步一步,占据了她的身体,也占据了她的喉舌。
    “可现下明明不热,你还在流冷汗,不是难受是什么?”乐安从怀内掏出一方洁白的小帕,倾身便将她额上密密麻麻的细汗都拭了去,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再坚持坚持,前面就是医馆了,赶紧叫大夫给你好好看看…”
    继而便又撇下脸来自责,眼眶瞬瞬红了一层:“都怪我!不应拖着你七转八跑的!…若是惊了胎气可怎好…你有些什么事,我可如何是好…!之后又怎向贺公子、凌公子交代!”
    “乐安,其实……”
    “乐安——!”
    雩岑方且张嘴,便听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叫嚷,侧过头去,却是一个颇有些胡子拉碴的典型糙汉,身材稍有些胖矮,若论人族年龄来算,也大概足有四十来岁上下了。
    “年叔?”
    乐安悲怆的情绪瞬间被突见熟人的惊讶一扫而空,眨了眨眼,对着走到两人跟前的男人讶异问道:“你不是年前告假回老家了麽,怎得在这?”
    “你个臭丫头!”年叔熟络地拍了拍乐安的小脑袋,小丫头旋即一脸不满地捂头反抗,就连人也嘟着嘴后退了小半步,嚷道:
    “哎呀!说了多少次!我每日梳头可是很麻烦的,别弄乱了!”
    “真是…”男人望着依旧如此脾气的乐安哑然失笑,“就不准你年叔我再回来麽!”
    “过了个年,像是又长高了不少,愈发俊俏了。”
    年叔笑嘻嘻地开玩笑道:“你今年早便是十五及笄了罢,到时等年头好些,叔叔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也让你义父给你省省心。”
    “才不要!”
    乐安满脸抗拒,又想着今年自己家阿爹有意无意地撮合她与福子,并张罗着给她找一门亲事的恶劣行径,小脸顿时都被气红了去:“乐安陪着义父便够了,一辈子也不嫁人!”
    “你这孩子…”
    年叔见此便也笑着摇了摇头,索性正了正神色也不逗这个丫头了,眼角余光却瞧见乐安身旁半晌未作声的雩岑,好奇问道:“这位是?”
    “我新认识的好朋友呢,叫阿岑!”
    “不错。”年叔自然熟地朝着乐安身侧的小姑娘友善笑了笑,自我介绍道:“你恐是来得晚,还不认识我。”
    “我年叔是老穆帐内的帮厨,跟着混了好些年了,以后乐安的朋友也是我干闺女啦,若是被人欺负了,丫头尽可来找年叔帮忙,看我不揍死那群乱说话的臭小子!”
    “乐安前几年天天惹事,人家找上门来讨要说法,还是我年叔一手揽下,才没被她那严苛的倒霉义父发……”
    人影显然对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颇有好感度,年叔颇知,以这丫头的泼辣倔脾气恐是没几个能与她合得来的,从小又被穆戈管的严,鲜少接触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甚至于同性的小姑娘,乐安认可的朋友,自是品行方面定也值得信任与深交。
    “停停停!!!哎呀年叔!你说这么多作什么!…”乐安赶忙催促着推着男人肩侧往军营方向移,自个的黑历史一下在雩岑面前被翻了个透,简直人都给丢完了,拧眉撅嘴道:“今儿的晚食还需你去帮忙呢,快走快走!军内这么多人饿着了可怎么办!”
    “哦!”年叔这才似想起什么般猛然重重一拍额头,“对对对,还好你这丫头提醒…”
    “你中午前脚刚走后脚我便到了,你义父说要临时出去办点事,嘱咐着我要替上一替,还好你提醒得快,不若今日还真的误了时辰!”
    “我阿爹?…”乐安挠了挠头,显然不知自家义父临时出去的事,“去做什么了?”
    “不知,再说老穆也从来不与你叔我说啊!”
    年叔这才匆忙地反握上乐安的手腕,扯着便想往回拉:“这天也快黑了,你与你这小友也莫要再瞎逛了,不若来厨帐给你叔我搭把手!”
    “才不要…!”
    乐安狠狠挣了几下,才似狡兔挣脱牢笼般一把跳回雩岑身后,做了个鬼脸道:“阿岑生着病呢!赵大夫去京尹看赵姐姐了,福子不在,我带她去医馆看看,你莫挨我!”
    “咦?….”男人这才将目光再次转向雩岑,实实将小姑娘的脸色看了看,这才注意到这丫头的确实满面的灰白病色,扬了扬手赶忙放行:“那你这臭丫头还与我这半日废话!赶紧带这姑娘去看看罢,别误了病情!”
    “你才是拉着我……”
    乐安方想回嘴,便听年叔想起什么似地又道:
    “不过我午时听闻老穆今晚准备要来查你文论的背诵呢,你这丫头该是早就准备了罢,可莫让年叔我再拦着你义父打你手板,到时还得找我给你上药!”
    语罢,便见乐安满脸洋溢之气尽消,脸上后知后觉地挂上一副惊恐后怕的模样。
    …她她她她她她她…她给彻底忘了啊啊啊啊啊啊!!!
    这几次自雩岑来后,她前前后后围观探索,成为朋友后又与小姑娘玩疯了一天,哪还记得自家阿爹前几日给布置的什么文论背诵?!!!
    想着穆戈之前冷血无情的惩罚方式…又是抄书百遍又是打手板打到她足足养了大半个月的恐怖程度,霎那间,小丫头的脸色比起身侧的雩岑却也是好看不了多少。
    “你这丫头不会是…”年叔一脸老人吹炉火的嫌弃模样,摆了摆手就欲赶紧逃之夭夭,却见乐安已是一个飞扑扯着他的手臂,满脸凄惨哭诉道:
    “我阿爹若是今晚要打我,年叔你可得拦着啊啊啊!!!”
    “看在我们往日情谊的份上!你舍得看着我被我阿爹活生生打死嘛呜呜呜呜呜呜呜——”
    哪有这么严重……
    男人默默拭了一把冷汗,但脑子内回想起穆戈那时脸色沉得若锅底似的凶恶模样,疯起来莫说乐安,连他都是一起打,赶忙咬着牙将扒在身上的乐安强行捋下,咬着牙道:
    “…不若,你现在回去补救还来得及…?”
    “你努力背一背,老穆晚上不知何时回来,到时年叔我再给你拖延拖延时间…说不定就混过去了。”
    “可是……”
    乐安搓了搓鼻尖,内心似是有些动摇,然还是晕着担忧的目光转向旁侧的雩岑。
    “…可是阿岑还病着…我不能……”
    不回去便会挨打,回去却又对不起雩岑…小丫头心里七上八下,面上急得红红的眼眶都要掉出泪来。
    “我无事…”
    一厢凝滞间,雩岑却率先上前握了握乐安吓得发凉的小手,扯出一抹笑道:“你瞧,前头那家便是医馆啦…你已将我送到这,我目前好了许多,等等看完大夫抓了药便回,不必担忧。”
    小丫头循着雩岑目光看去,果真两人距离不到十步之处,明晃晃的挂着一家医馆的招牌,方且现今宵禁,若是再犹豫下去,恐怕等等便会关了门…
    小脸转过,明明已是有些心动,却还是紧紧握着小姑娘凉冰冰的手道:
    “你真的没事?…实在不行还是我与你同去罢,左不过挨顿打罢了……”
    反正阿爹又不会真的将她打死,最多躺上半个月罢了。
    “真的无事。”雩岑坚持道,深吸一气令得脸色红润许多,将犹豫不决的乐安朝着年叔方向一推,挥了挥手:“你且先回罢…若是实在不放心,找个相熟的人在军营门前等着我便罢了,若是我太久还未回,你再来寻我也不迟。”
    “那…那好罢……”乐安循着年叔的背影走出几步,回头反复嘱咐道:“我回去等着你…若是你一盏茶的时间还未回,我便要来寻你了!”
    雩岑不答,便只是回以温和的微笑,眼见着乐安的身影同着年叔匆匆消失在街角,这才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已是汗湿一片,钝顿的甲痕深深扎进肉里,心率无章跳得飞快,冷汗也又一次重新浸透了后背。
    ……走了也好。
    就像是最后一点可以挽回的契机在天意的指引下消散,唯余的,只有苟延残喘的苍白与事非人意的无力。
    雩岑几乎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那家药铺的。
    店里的药童迎上来,想领着她往内室的大夫那引,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要抓药。”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冷漠地、平静地,像是不属于她的一部分。
    袖中残损的书页便如此飘落在木质的柜台上,沾上了满篇的苦涩。
    …………
    “阿岑…阿岑?…….”
    乐安又一次撩帘而进,外头天空已被完全的夜色包围,桌上的那碗足以让人嗅之色变的苦药已消散了最后一丝热意,像一颗淡漠的心,就那样,孤独而寂寞地放在那里。
    “怎得还在睡着…”乐安轻轻嘀咕一句,继而便无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端着桌上的托盘撩起帐帘离开,这碗中的苦药,已被她反复热了两回。
    晚上要抽考的文论已是在给她煎药的时间背了个七七八八,应付阿爹应该已是不成问题,可自雩岑失魂落魄地提药而回,并叮嘱她大夫说三包全煎下时,便昏昏沉沉背着帐门沉睡至今。
    她第一次热药之后曾唤她起了一次,然等到她过一会儿又来看时,雩岑却又是背对着她蜷缩在被子里,而那碗苦药却仍是一动未动。
    …难不成是怕苦麽?
    乐安颇觉自己与雩岑感同身受。
    小时她生病时怕苦,哇哇不肯吃药之时也全都被自家阿爹强行无情灌了下去,左不过事后再给她买些蜜饯哄哄,但饶是如此,她每每便还是对汤药这种东西拥有灵魂上的恐惧。
    军中艰苦,她存下的那些蜜饯前些时日也吃了个空,若此刻上街再买,恐怕连根蜜饯毛都寻不到什么。
    她怎么便就不知省着点吃呢!
    乐安暗戳戳地自责,心疼之余便也不忍心强行命着雩岑喝汤灌药,想着总不过自己多热几回,兴许小姑娘挣扎一下,等凌公子晚些回来,哄着便喝了。
    是的,璟书没有回来,零随同样不知所踪。
    乐安在军中问了个遍,也不知那最左帐篷的身影去了何方,雩岑也意外地没有问起这事,却颇令她心中难安。
    都怪她!…都怪她!
    若是下午不找阿岑喝那什么绿豆汤,又泡进河中折腾一番,哪至于此!
    乐安心事重重地重新将药碗端出,隔水温热时,便又撑着头在想自家阿爹今日也不知去了哪里,也不同她说上一声,再者如此想来,他好似在她从小到大时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出去办一回事,有时一办就是一日,少不了将她寄给别人那呆上一天,可当她每每问起,阿爹便总会以什么‘大人的事小孩莫管’的霸道话语掩盖过去,如是至今,她也不知穆戈这些年来出去办的是何事。
    哼…下次她定要跟去看看,再让他瞒我!
    小丫头暗戳戳地下了决心,待到旁侧炉中又一次水沸之时,才捻着指尖呵气将蒸的发烫的小碗端出,过多的药量几乎浓得将汤色染成了极端的棕红,不过这大夫也说来奇怪,她拆开煎药时顺便留意了一下,却发现这三个药包无非便都是同一种配置。
    按理说她平日瞧着赵大夫开药便也是多个疗程一次一包的,却从未见过这种巨量浓缩的喝法,然雩岑便是如此说,想必也是有其的道理,乐安虽是有些疑惑,便也再无多问地将药给煎了出来。
    她从未闻过如此浓的苦味。
    其内有一味橙红的干花颇为摇曳多姿,乐安在医帐内呆了多年,却也从未在药柜内看见这样一味药材。
    想必又是一味她不知道的新药罢,到时找福子问问。
    小丫头端着托盘如此想着,不觉间便又一次走回了雩岑帐前。
    “这是何物?”
    篝火阴影处,隐约站着个人影来,突如而来的问话乐安下意识惊了一惊,手腕震颤,吓得险些把手里的药都打翻了去。
    “凌...凌公子……”
    身影渐渐走近,小丫头才在旁侧炬火的朦胧下辨出来者的身份,深深松了一口气。
    零随的脚步愈发靠近,空气中依稀可闻些许浓重的药味,而来源,便是乐安托盘内的那一碗氤氲飘雾的汤药。
    “这是何物?”
    轻皱眉头,男人张口再次重复了一回。
    然乐安滴着冷汗方要答话,顺带承认检讨一下今日自己的错误害的怀了孕的雩岑如此之时,旁侧黑暗中猝不及防冲出的狼狈身影却恰好撞在了她的手臂之上,踉跄间,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乐安却在后退时正正磕上了地面某块外露的软石,继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手里的托盘若断线的纸鸢般抛飞而出,连盘带碗,当啷一声,摔破在粗糙的地面上——
    汤水四溅。
    浓重的苦药味占领着每一个人的鼻尖,乐安气极之下几乎要飙出泪来。
    “是!谁!!!!”
    迅速爬起身来转头回望,披头散发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福子手里正拎着一本残缺的书,灰头土脸,满脸着急,甚至顾不上乐安气得吓人的脸色,便扯着她的手臂急急问道:
    “这书!是不是你撕走了去!!!”
    “啊?”
    怒意稍减,惊讶之下却完全不知面前之人在说些什么。
    “这里面有红花啊!红花!!”福子望着一地的汤药有些急切到语无伦次,“我过山时发现有一片罕见的草药,便未与燕将军同去,回来…回来便发现这页没了,旁人说你与雩岑去找过我…乐安,乐安,那些可不能吃,这份药单也是令得产后恢复的女子舒血化瘀,平常女子若是冒用,剂量过多可能一生不孕…!!”
    “可我…可我没有……”
    “那这汤!这药哪来的!!!”
    药气渐渐挥发,汤药中原被其他苦味掩盖而下的重剂红花味渐渐飘散而出,除却满脸无措、不知其所以然的乐安,两个男人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军内几乎无女子,所以药库内无存红花!你哪找来的这么多……!”福子的手颤抖得不像话,完全想象不到自己若迟来一刻,此番又会发生什么,“别说是普通女子…若换作怀胎的妇人,如此剂量恐也会一尸两命!!!”
    “我…我…….”
    乐安满目惊恐,完全不知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
    明明…明明这不是…这不是阿岑找大夫开来的药麽…红花?…又哪来的红花?
    ‘砰哒——’
    然就在此时,三人旁侧半晌寂寂的帐内却突而传来一声轻脆的落地之声,碎石滚落的声音几乎啪啪零碎地响成了一片,像是有什么重物沿着高处往下急切滑动的噪杂,哒哒哒,短促的脚步声狼狈地向着远处渐行渐远。
    “该死!”
    面前白影迅速一晃,快得似乎只留下残影,而高建于巨大碎石陡坡的营地后,葱茏的月色掩护着一道疾跑的青衣身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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