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擂鼓。
    对方每一分逼近的脚步都仿佛踩在她急促的心率上。
    绫杳并非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金丹中期与初期虽说只是字面上的两个概念,却已然实质相隔千里,一个金丹中期便可以简简单单抵御四五个金丹初期的道修的围攻。
    虽说她当时去掀这什么郊狼帮的老窝已是暗暗吃惊过一个塞北的土匪头头竟能迈步金丹,却转念又想这所谓的大当家估计也是个金丹,多至金丹中期也无妨,甚至于她在兑泽内跨段挑战过金丹巅峰的长老都是绰绰有余,就算打不过也得以全身而退。
    她完全可以跑路,可穆青还有那桓容这一傻一残…
    霎那之间,绫杳脑里早已圜转过一轮,待到那笼罩的阴影进而完全将她掩盖之时,小姑娘反道瞬然收敛了方才咬牙切齿的情绪,瞬然的脸颊微侧,皓齿间啐出的鲜血沾着残沫,勾勒了每一寸牙缝。
    “兑泽能给你们什么…”圆润的杏眸眼光一闪而过,眨眼便与那靠后尚还呆愣着的穆青使了隔极快的眼色:“钱、灵石、功法密卷、还是人脉名声?”
    话音方落,室内却突而响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哄堂大笑。
    本就无何存在感的穆青狠狠咬了咬牙,终是趁此机会以极细微的挪动幅度一点一滴往众人的视线盲角挪去,眼见便要极快偷偷溜入后院之时,那燃起的希望却在飞影掠来的一霎那破灭。
    仅离脚尖一毫的距离,险险插着一把粹出血光的大刀。
    “兑泽最宝贝的东西已是在这…”
    像只是随手夺过身边人的刀甩出去,面前名为涂牙的男人看都未看,仿佛早已将两人幼稚的小把戏看破,绫杳闻声抬头,对方微微俯身的眼眸中清晰倒映出她的脸来:“只是邀大当家之命请仙子一叙,仙子执意如此,若是碰着伤着了,兄弟们可不好与大当家交代。”
    银眸…
    绫杳冷冷一笑,且不说她已是疼到发麻的后背如今又是怎样,喉口内不断涌上的血味就很难苟通对方口中所谓的‘请’字。
    更何况男人一口一个‘大当家’地叫着…能令一个元婴实力的男人甘愿当手下,再加上那些金丹还有筑基之众…….
    头皮像是瞬然爬过万千细虫般隐隐发麻,却不敢让人细想这背后之人的实力又是如何强大。
    绫杳自认足不出门也足够见多识广,兑泽如今本就是一大派,再加上如今不同于万年之前的人缘地缘隔离,大洲之上相较大些的城镇如今都有或门派或官家架设的传送阵,一日长安之构想早已成真,几乎数倍于之前修道之人马不停蹄赶路的效率。
    而大一统之后,各族各地血脉的汇集交融更是使得如今人族的眸色更是不仅限于原本的玄色,虽说黑眸依旧占据普通人族的大多数,由修道导致的眸色发色变异更是稀松平常,她也不是未曾见过各种各样奇异的变化…
    可面前之人——
    …狼。
    那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然下意识的念头还未来得及多思考,身后传来的动静并着继而响起的话将她最后一丝侥幸搓得粉碎:
    “若您能赏光,我想这具小木偶和这位公子也不必难做,您说对不对?”
    轮椅吱呀的摇晃声并着两道横刀不近不远地斜斜贴着男人的颈侧,两人的目光方一接距,绫杳却好似被那天青色的水光猛地烫了一下,像是逃避般挪开了眼睛。
    “你…!你来找事便不怕萧…唔唔唔!!”
    “萧何?”
    男人像是笑了一下,眸光却分明是恨的:“…他生意如今做到南浔去了罢?怎么?这天高皇帝远的,一家茶馆也值得他如此费神?”
    “当真是巧了。”
    他猛地一步上前,像是随手般在众人目光汇集的一霎那将那被牢牢钳制的身影的手臂生生掰下,轻巧地拿在手中上下抛飞间,狠狠一掰,绫杳眼瞧着那几乎硬若玄铁的木手咔咔蜿蜒出一道裂痕,而男人却似乎有些讶异地把玩着那根木头,迎着穆青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嗤笑一声赞道:“还挺硬——”
    “…只是不知道你家这位公子的脖子是否也跟你的手一样硬?”话音方落,那虎视眈眈的刀锋已然向那轮椅之上的男人贴去:
    “不如我们试试?”
    “够了!”
    领头之人颇有些似笑非笑地转过脸来,便见那娇小的身影略有些晃晃荡荡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跟你走。”
    “仙子赏光,我等不甚荣幸。”
    瞬然的刀锋收束,绫杳眸光闪动看向那紧缚这穆青的二人,男人一个随意的眼神,便见那两个肌肉紧实的大汉心领神会地放开了不断挣扎的穆青。
    男人主动让开一条道路,倾斜日光霎那倒入室内,晃得人刺目难视,明明是将近两米之高肌肉健硕的模样,难免让人联想只会打打杀杀的形象,可领头之人却十分意外地朝她行了一个确乎是塞外什么民族的礼仪,邀袒伸出的姿态流利并带着几分诡异的优雅…
    “当然……仙子的朋友,自然也会是我的朋友。”
    此言一出,含义不言而喻,绫杳只好不甘地先一步踏入那细碎的光芒之中。
    “我没有钱。”
    猛然滞住脚步,像是有些万般想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她回过头来主动坦诚道:“你若想绑架我从我身上要点什么利益,不如直接跟我提,爷爷那尽可能都会给,不必废此心机。”
    “你不必不放心,我兑泽一乾州大派,还不至于赖你们一些什么东西。”
    “至于我本人…”
    绫杳索性摊了摊手:“我想一个金丹中期,当打手也好,恐怕也对你们无何太大帮助。”
    “再者天下的美人多得是,若绑我去当花娘或是拐卖给他人……”
    “仙子谬误。”男人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明明下手毫不留情,口吻上却依旧秉承一副假模假样的尊重口吻:“大当家只想要见见您,其余之事,还是得大当家说了我们才听得明了。”
    嚯。
    小姑娘就差大大翻了个白眼。
    倘是这幕后之人心血来潮突而想把她杀了,如今搞不好也不用多费口舌,她已然躺在城外的乱葬堆里喂了野狼了。
    杏眸眯眯一笑,像是漫不经心随意抓下侧鬓斜插的铃兰发簪,雕工精巧的青质和田蕴出几分盈润的哑光,绫杳像是把玩着将那头上唯一的装饰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便像是才想起什么般遥遥递向几步之外的涂牙:“涂牙大哥此等以礼相待,我若不还礼实在是不合适些。”
    “这根玉簪像是昨夜从你们那错拿的,只能弥补些许,还有我随手扔的那些金子,待会我便带着你们——”
    并着那来不及说完的话语射出的,还有那手中利角指向高大身影的玉簪。
    “无谓挣扎。”
    像是早有预料到面前之人随时存在的不定因素,汹腾的灵力随着挥手之间的震波推出,力道软绵射来的发簪已然被揉碎成一块块细小尖锐的碎片倒掠着根根扎进那木梁之中。
    “若仙子无事,我们现下便可以启程。”
    男人的脸色淡漠无波,仿佛从未将她的雕虫小技放在眼里,绫杳那下突然的袭击甚至抵不得初一见面便踢下的那套腿法…
    银色的狼眸却在下一刻印出那随意扯过身侧小卒挡在眼前的笑脸。
    灵波的震爆产生的爆鸣声仿佛要将风雨摇晃的小楼震塌,腾起的漫天雾尘霎那遮蔽了一切视线,就像是一阵掠过雷云的闪电,一声声哀嚎在那尘土飞扬间此起彼伏地响起,灵活的娇小身影几乎是眼疾手快地撂倒了大半金丹之下的随从,待到那为首之人的灵力将其锁定之时,深褐的虚空大手一抓,恰恰正面迎向了从那一片雾霭之中飞踢而出的人影。
    未有预料的,那是摧枯拉朽的惨败。
    而倒飞而出的身影却像是早已预料到飞行的轨迹,仿佛借着对方的灵波不过只是一浪顺巧的推力,绫杳再度撞上支梁的大柱之时那身后的疼确乎早已嗜入骨髓,眼中依旧的笑意令得方才收拾涂牙愣住,愣愣间,他像是清晰地读出了对方的唇语:
    ‘你输了’
    男人愣愣地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身侧分毫之间的其余几个金丹随侍逐渐开始捂着各异的伤口嗷嗷惨叫。
    那是——
    涂牙咬着牙侧过手来,一道几不可见的细小碎片没入皮肉之间,狠狠嵌在了肉里,而伤处,一股诡异的青紫开始沿着血液的流动一点一滴蔓延至皮肉之下的整片血管,垂下头观望间,便见其中有个周身扎了叁四片的倒霉蛋已是全身都泛起青紫来。
    须臾之间的骚动,令得那初始只是被她撂倒的众人再度站起,将她呈包围之势团团围住,除了那几个身中剧毒的领头人,其余之人最多便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
    绫杳算得很好。
    若说初始的骚乱只是她想浑水摸鱼向那几个决定实际结果之人的出手的话,其实撂倒一些杂鱼将那淬有剧毒的玉片准准扎向所意的目标才是最终目的。
    “你…!”
    “这是我在兑泽自己弄出来的玩意,暂时没有解药。”
    小姑娘晃晃荡荡扶着那几乎被摧朽的木柱咬着牙站起,“有这些时间不若调息引毒还能捡回一条命,啰啰嗦嗦地只会死得更快——”
    “拖久了,就算你最后能捡回一条命,你身上的毒也会烂到灵根里…”
    勾起嘴角一股一股的鲜血涌出,全身骨架仿佛疼得要散架,绫杳从未吃过这般的苦…甚至于作为兑泽大小姐连些皮外伤都罕见,此刻却依旧笑得洋溢:
    “你会永世…永世……”她知晓对于一个天赋已然可以修至元婴的男人这句话有多残忍:“止步于此…再无精进。”
    “你个魔鬼——!”
    然涂牙未动,那旁侧听闻到已然双目泛了红,咬着牙一副打算与她拼个同归于尽的狰狞面庞,积蓄着毕生的灵力朝她轰来。
    “法东!!住手!!!”
    绫杳只见眼前闪过火红的光,炽热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在此中燃烧殆尽。
    人生头一回内外皆伤的脆弱躯体难以调动,反应明显慢一拍的她已然躲不过这道攻击。
    “…唔……”
    “公子…!!!”
    一道突来的巨大推力却在转瞬间将她推向另一个方向,绫杳转回头,在慢动作的霎那仿佛连时间都凝滞在原地,她看见了周身包围的人群因此退避叁舍,她看见了坐在轮椅上明明行动困难的男人像是变术法般凭空出现在她的位置,包拢的火光近乎热得都要将这片空气烤化…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轰隆一声的巨响落下,一道身影倒飞而出,巨大的力道几乎拖行着震碎了身后的墙。
    少年胸口一片焦黑,抵挡的独臂直接被震碎了一半,扬起的脑袋却像是想要泛起一抹劫后余生笑来,却在下一刻静止于那微张一半的嘴角。
    他就像是具彻底失去生机的木偶…
    也的的确确最终成为了木偶。
    那是…
    穆青。
    灼热的灵息仿佛还未在炙烤而起的空气中逸散,仿佛将这片地界本就不存在的的水分再度蒸腾了个干净,然未曾住手的攻击隐在那道灵波之后,像是生怕她未曾死透般,古老而野蛮地朝着她原本的方向狠狠飞身劈砍而去——
    桓容…救了她。
    准确来说,理应是最终挡了刀的穆青。
    绫杳远望着那泛着血光的刀尖越来越近,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
    两人的距离并不相远,在那把刀伤到男人之前便将那道身影击飞而去,她可以…也理应救下桓容。
    无论是为了方才的相救之恩,或许也为了穆青…
    这一切都该是顺理成章之事——
    她却犹豫了。
    这段时间的猜疑也好想法也好,或许便在那一刻无法控制地尽数爆裂……
    桓容他…究竟是人是魔是神是仙?
    还是她所以为的,是个活了千万年、成了精的拥有血肉之躯的木偶…
    他手无缚鸡之力,甚至于平时移动都显得不那么方便的男人若无灵力怎能凭空出现在她的身边呢…?
    如若他是木偶,他能够做出像穆青那般水火不侵的身躯,对于己身恐怕更是随意奈何区区刀口;假使他是仙是神抑或是魔族,更可以轻松将那已是强弩之末的男人轻松弹开,根本不需她出手相助。
    一如她从未想过…或许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最为荒诞的一点…
    倘若男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
    可普通人族怎能活上至少千年呢…也…他至少…他怎么也应该是个实力颇佳的道修……
    绫杳在抖。
    这便是证明她这段时间所有猜想的大好机会。
    她坚信至少有九成九的几率男人可以自己挡下来的,她不必出手…能够救下她的人她又何必多此一举襄助这小小的攻击呢…?
    她却在抖…
    直至刀刃落下,那飞溅而出血在静默的半空中好似冬日隐深寒涧的红梅,绫杳微微皱了皱眉,她其实到底是讨厌这般的血腥气的,除了昨日那失神片刻、反应过来便造成如此惨况的苦果,谁能知晓大名鼎鼎,口头吹得好似杀人不过是惯例常事的大小姐其实是个软弱到野兔都不敢杀,其实是个偶尔怜悯心过剩的弱鸡。
    绫杳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其实是厌恶血液的铁腥,就连昨天看似去捅了人家的贼窝,最多也不过把那个什么二当家打落两颗牙罢了。
    所以,这是谁的血啊…?好难闻…
    她试图抬头,却只撞进了那一双尽在咫尺的天青色眼眸,还有胸前那暖烘烘的、两人相触的体温。
    啊…她想起来了,原来是她的血。
    面前干涸发白的唇上沾着两点鲜红,随着微微地发颤晕开,仿佛给对方涂了一层鲜红妖媚的口脂。
    眼眸前的景象渐渐发虚,如梦漂浮,男人搂在她腰背的臂膀确乎支撑起所有的重量,最后一丝意识飘飞出身体之外时,小姑娘还有些昏昏沉沉想着自己的背后大概是一片青紫,如今却又因自己的脑残行为添了道刀疤…
    九成九的几率……
    可是她好像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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