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布衣却气度不凡、出口锦绣的妇人,从没见过的红酒、酱干,郑氏当宝贝当门面炫耀了几十年的黎祁,据闻是郑老夫人当年带过来的陪嫁方子,还有那新奇精致的圆形饼状糕点,这种种,哪一样是寻常小富户家里见得着的?更何况普通乡民?
    酒可以说是多年前故人相赠,这些个食方子难道还能是旁人赠的?或是就正好这么巧,几个时辰前有人给送了这么些吃食来?
    不过褚其昌也不傻,沈家带了这许多人出山做了大齐的子民,还帮着朝廷进山找人,兄弟俩更是一起去参加了州学的考试,至少从这一方面来说,沈家人是没问题的,是认可大齐的,这就很好。
    至于沈家是什么背景,那酒是故人所赠还是沈家有方子,还有那黎祁、酱干、糕点的方子,与他何关?左右他褚其昌没存那心思,也没那本事打这些个方子的主意。何必深究?
    有本事才好呢,他交好都来不及。
    因而得了沈烈一句如假包换后,褚其昌瞧着他,而后就一拍沈烈:“好,咱哥儿俩再喝一个!”
    这下成哥儿俩了。
    推杯换盏间便把这事揭了过去,今天喝的什么,吃的什么,俱都不问了,沈烈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放开这一桩,这一顿饭吃得是真快活,菜色新奇丰盛手艺好不说,那冷吃兔配上红酒,对于褚其昌这样的老酒虫来说实是极致享受了,哪怕褚家家境还行,从前又哪里吃过这一口?更别说这几年下来,就是他家里也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了。
    好酒好菜,正事也好谈,褚其昌很快说了来意。
    诚如桑萝所料,褚其昌过来祝贺是顺带,有事急找沈烈才是真,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人口一事烦忧。
    “沈老弟,我带着一帮人手往下方诸县转了一圈,荒芜啊,良田全都成了荒滩,看着委实是心痛,奈何人太少了。虽圣上平定各方,不少从前流落乱军中的人陆续回故里,然数年战乱,或死或流亡山野的人太多了,只说咱们歙州治下,有几个县如今与废墟无异。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心焦至此,一回来就急急往你这里奔。”
    一口醇香酒,愣是叫他喝出了愁滋味。
    沈烈早也猜到了他的来意,只是没想到褚其昌会来得这样快罢了,原打算今夜就与陈大山商量的事,这会儿当着褚其昌的面倒是不好再说了。指尖在桌面轻点了两下,他自己有个前程可奔,至少有方向,到底还是不想陈大山错过一个可能的机会,便道:“褚大人稍待,因之前跟我们一起的卢家兄弟如今也不在庄子里,紧着要出去的话人手缺得多,我去寻人问问,看还有没有其他人能腾出空来,片刻便回。”
    当即让许文庆陪着褚文庆吃着,唤了陈大山出去。
    陈大山心下莫名,面上倒是不显,只跟着沈烈出去,走得远了才奇道:“这时候去哪问?”
    庄子里各家也得顾着自家的农事,要凑够六个人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真要凑的话,或许冯家找一找还成,还能跑到隔壁庄子去?
    沈烈摇头,看看自家灶屋方向,低声道:“不是真找人,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法往州署衙门里谋个差事。”
    陈大山一愣:“刑爷他们那样的差吏?”
    沈烈点头:“是,我留心过,他们人手不多,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尤其往深山里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打算打算?要山地二十年的使用权还是要个差事?”
    陈大山也意识到了,眼下是州署衙门有求于他们,沈烈说的这事没准还真能成。
    他垂眸犹豫。
    差事嘛,还是州署衙门的,不是不心动的,大齐如何他不知道,从前大乾的差吏,那差事是可以子子孙孙往下传的。
    陈大山却没当即应下,犹豫片刻,问沈烈:“我能问问,弟妹的山地准备怎么用吗?”
    沈烈没成想他这时候问这个,挑眉:“你是想把山地经营起来?”
    陈大山挠头:“我哪会经营,不过弟妹应该会吧?衙门里当差是挺好的,但你也知道我没识得几个字,也不大愿意学那个,我看刑爷那帮人写写算算都是会的,你帮我问问弟妹呗,要真能弄个百多亩的山地划算不划算?”
    沈烈没话了,“反正出来了,一起去吧,你自己问问。”
    ……
    桑萝听了陈大山来意,道:“百多亩山地,经营得好大财发不了,小富是能有的,不过也有风险,种东西要看天,养东西怕遭病,没有稳赚的事。”
    陈大山可不知道桑萝的小富是哪种富,于是问:“比当个差吏富吧?”
    周葛也看桑萝。
    桑萝给这夫妻二人瞧得笑了起来,点头:“不遭我前头说的那些风险的话,自然是比差吏要富裕得多了。”
    陈大山乐了:“那就成了,不用稳,这世上有多少事是稳的?”
    转头就与沈烈道:“我还是要山地,还得是这个适合我。”
    又与桑萝道:“弟妹,咱们两家这关系,我就不说外道话了,我们家的山地怎么经营你指点指点呗,或者往后那豆腐酱干什么的,我看弟妹你懂捣鼓的东西挺多的,这些不都需要原料吗?你看你用得上什么我们家种什么也行,到时只要你要用,都比外头便宜些销给你。”
    在十里村时那么穷,离着县城还远,桑萝都能带着几家人捣鼓起一摊子营生来,没道理这都住到歙州城门口来了,她会在家里闲着。
    周葛眼睛也亮了亮,当年陈家、卢家、施家跟着桑萝做生意的事村里人都是知晓一二的,因而跟着直点头:“是,阿萝你带一带我们,我们只给你供食材也是成的。”
    生意桑萝当然是要做的,已经在这个时空扎了根,沈烈有沈烈的追求,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重心,她点头,却并不夸海口,只道:“我也是摸索着做,你们真要是想学的话,随时来瞧来问都成。”
    事便定了。
    沈烈和陈大山也不多耽搁,忙就回去,褚其昌一见二人回来,急忙问道:“如何?”
    沈烈笑道:“庄子里农事也忙,人手上还是差着一二人,明日由大山再往附近问问也是成的,褚大人只听过旁人管我叫师父,却是不知,我们避难山里的时候武师父是两个,大山便是另一个武师父了,论武艺绝不在我之下,对山林的熟悉也是一样,他外祖家原是猎户,山林里的一些事情我还是跟他学的。”
    把陈大山推了出去。
    褚其昌听得兴起,许文庆在一边也是连连应是,说起他陈师父一手长棍使得如何如何出神入化,好在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个朝廷官员,没有嘴瓢到把弓箭和刀法拿出来说。
    男人们酒桌上聊起来,那是颇为热闹的,尤其褚其昌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又有好酒好菜,越发酣畅,桑萝她们那边做好饭食都吃好了,这边还喝着呢。
    褚其昌也是半个武人,虽是个学文为主的半吊子,比不得沈烈、陈大山那般身手,却也不是那起子只会拿笔杆子的。
    四个练家坐在一处,端得是好食量,一桌九人份的好酒菜,吃得那是半点儿不剩,褚其昌最后是扶着墙走的。若非戌时一刻城门会关,冷吃兔也吃完了,一小坛子红酒也半滴不剩了,他还不舍得走。
    当然,他携了礼来,桑萝也没让人空着手回,足足给装了一小坛子的冷吃兔让他用网兜给提了回去。
    沈烈、陈大山和许文庆一路相送出庄直到通往歙州城门的官道上,才叫褚其昌叫住止步。
    褚其昌出城时拎着个提盒,回城时提一个陶坛,满面红光,怎一个尽兴了得!
    回到褚家,褚太太闻得他一身酒味,一边埋汰:“端得是哪个人物,考个州学叫你急巴巴的扒拉了家里的纸墨匆匆送过去作贺,这一身泥点子的官服都赶不及换下来?”
    又稀奇:“怎还有酒味?现在哪里还有酒?你这是往林家还是王家去了?”
    “什么林家王家,我去的那是沈家,就我说的那福将!”褚其昌笑着接了这么一句,又把手里的网兜递给妻子:“这是好东西,沈家给的回礼,这个天气说是能放得了几天的,明儿中午你和爹娘孩子们一块尝尝。”
    褚太太一听福将就知道丈夫说的是谁了,这些日子乐呵的,可不就是一伙山民自己出来了不算,还帮着往外带了不少人嘛。
    她瞧瞧手上那麻网兜网着的土陶坛,还真是乡下人家常用的那种,颇有几分好奇:“考上州学的是你说的帮你往外带人的那些乡民?乡民里竟有读书人家?”
    “乡民?”褚其昌看妻子一眼,呵呵一笑:“我这回是看走眼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乡民。”
    褚太太还要再问,褚其昌却是不肯多说了,只心里盘算着,那酒从未见过,干系太大,且沈烈说了只那一小坛,不管真假,这事是不能再提的。
    黎祁嘛,容易扯上郑氏,自也不提。
    倒是许文庆说的能人工种植的薯蓣……褚其昌接过下人送上来的热巾帕捂了把脸,享受了片刻热敷的舒坦,巾帕取下后一面擦手一面就笑了,刺史大人那里他又能建一功了。
    当然,这功他自然不贪,这本就不是他一个司户参军当管的事情,且也越级报不到刺史那里,但是与长史提上一嘴绝对是能在长史和刺史那里都大刷好感的。
    歙州多山,能利用山地大量种植的东西,收获大,能久存,能作菜又能作主粮充饥,长史和刺史怎会不重视,且种植出这东西的人还是刺史大人今日下午才问起过的大兴庄之人。
    褚其昌为什么匆匆备一份好礼往沈家去?可不只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心焦人口之事,自然,沈烈兄弟二人考上州学也不是他特意找长史打听的,而是甫一回州署衙门,才与刺史禀过诸县流民安置情况,便听刺史随口问起他大兴庄之事来,听到长史说起大兴庄有数人考上州学的事,借了名单来一看,才知沈家兄弟二人一同考上州学了。
    沈烈的身份,在他这里从最初的一个山民,一个武艺高强颇有本事的乡民,一个文武双全的乡民,一步一步,最终成了一个刺史大人也关注到的文武双全、学成出来许是能入朝为官的乡民了。
    这能一样?
    如此方有褚其昌匆忙回家备礼,把家中纸墨搜罗了满满一提篮作为贺礼送往沈家之事。
    如今,又更不同了,除却之前种种,沈家人身上现在还多了身份成谜、许是出身不俗的可能。
    刺史大人既对大兴庄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他何妨再送大兴庄、送沈烈一个人情,想走仕途,有什么比得到一州刺史的关注又关注更好的坦途吗?
    第225章 东郡桑氏?
    褚其昌到了沈家的事在庄子不是秘密,那一身官服太打眼了,沈家又是住在庄子最靠里,一路进去,各家多少都有人瞧着了,只不敢往沈家凑去。
    这不,等沈烈三人把褚其昌送出了大兴庄,才折转回就被凑在许家门外的人喊住了,问情况。
    知道是还要往山里寻人,这事吧,又有银钱又有山地的,谁家不喜欢啊?就是许老太太和魏令贞这样家境还不错的,对家里能添些山地也高兴,庄子里各家更是十万个乐意。
    只卢老汉和卢婆子心下惋惜,知道自家这一回是赶不上趟了,后边别的人替代了,他们就是还想回去也是不能了,这却是没法,不过得了三十多亩加七两半的银钱,老两口已经很知足了。
    后续的事情沈烈就都不再插手了,全交由陈大山,他回了家里,桑萝烧了温水,沈安和沈金几个正洗碗筷擦桌子。
    桑萝累了一天,略收拾收拾,也没再插手。
    夫妻俩说起褚其昌来。
    沈烈道:“貌似忠厚,实则精明多思,这会儿不定把我们家的出身往哪儿想了,祁阳县被一把大火烧了,一应户籍资料也未留下,恐怕招他想得更多。”
    沈烈说到这里看桑萝,他今日其实也有被震住,这是他头一回看到桑萝完全不同于平时的一面,只是仪态、气质和言辞的转变,区别很大。
    “想得多些才好,红酒这东西太招眼了,我现在都庆幸今天桌上稀罕东西不止一样,叫人摸不准路数总比被人毫无忌惮惦记上要好。”
    桑萝现在算是终于觉出古代大户人家的宅子内外好几进的好处了,她们家别说前后几进院,哪怕有个院门,吃饭和待客不在一处,也不至于突然来个客就什么底都漏了。
    沈烈想着席间的事,道:“酒的事,我看他态度是不会再提了,倒是薯蓣能种植的事,文庆提到了一句,他席间没少打听,恐怕州署衙门那边很快就会过来问情况,歙州山地太多了,他们不会错过这个。”
    桑萝倒不排斥,不管是详细教授种植的法子还是把薯蓣提前推广开,不说这些东西早几年就教出去了,只说歙州经济向好,这本就是她乐见的事情,因而道:“若是往我们家来问,你就有什么教什么吧,要买种块也可以,但尽量争取以粮食换,城里粮价太高了,一两年内怕是都很难降下多少,且有钱也未必那么好买,至少在今年秋收前,咱们还是以囤粮食为主,银钱倒是次要的。”
    种地是要看天的,她们家眼下有粮吃,明年的天时谁知道?
    至于官府会不给银钱,直接征用,桑萝倒没那么想,自出山之后观歙州官员行事,不至于如此。
    沈烈听她话中之意,是全由他出面了,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只是想想不知州署衙门里过来的会是什么人,人品又如何,这话便又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行。”
    ……
    官府来人比沈烈以为的还要更快,沈烈和沈安清晨读书,辰正就上山里干活了,活没干多久,许文泓大步跑着奔上山来:“师父,师父,刺史大人来了!我爹正领着往这边来呢。”
    吓得正伐树的赵大和赵四手上的斧子差点劈歪,满以为听错了,诧异看向来报信的许文泓。
    沈烈在山顶处,这一片的树都伐得差不多了,听得许文泓的话,起身往山下看去,远处许掌柜领着的三个穿官服的男子正往这边来,自然,还有后边跟着的衙役、长随。
    老百姓就没有不怕带刀衙役的,赵大和赵四有些紧张,问道:“沈师父,这是怎么?”
    沈烈见那一行人虎步龙行,离他家中已经是不远,不敢耽搁,只道:“无事,应该是来问薯蓣的,你们忙着,我下去迎一迎。”
    又嘱咐沈安:“去告诉你大嫂一声。”
    匆匆就往山下去了。
    ……
    来人不只是刺史,随同行的还有长史和昨晚才来过的司户参军褚其昌。
    歙州刺史这样年轻,看上去仅二十五六岁模样,这是沈烈没想到的。
    褚其昌帮着两相引见后,沈烈依足了礼数拜见,膝盖还未弯,就被刺史托住了手臂:“在外边不需讲究这些,领我去看看你们种的薯蓣。”
    沈烈观他眸光清正、满身清贵,倒难得的不讲排场虚礼,更重的是实事,说话行事,身上带着他颇为熟悉的武将特有的雷厉风行。
    “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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