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回去的时辰,胡婉娘与那位小姐对她买来的东西都没了兴致,一行人悠悠下山去。
    一路上,胡婉娘支着脑袋心不在焉。回到胡府后,胡婉娘早早歇下。程荀心中奇怪,将玉扇扯到一边细细盘问。玉扇笑得神秘,在她耳边轻声说:“还能是什么?小姐呀,动春心啦!”说着就捂住嘴笑了起来。
    程荀不解,玉扇面带几分得意:“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位宁远侯府世子。有他珠玉在前,哪还有张家公子什么事呢?只可惜呀,你没瞧见。”
    程荀恍然。
    晚上,她躺在床榻上,想起白日里张子显的轻浮之举,身子像被一条黏腻的毒蛇缠住,恶心得冷汗津津。又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宁远侯世子,忍不住嗤笑。
    胡婉娘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算闹破天也要得到的性子。张子显若是知道自己十拿九稳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抱着这点微妙的恶趣味,程荀沉沉睡去。
    邱山上,月照松林,陡峭的山崖边独立一座古刹,檐牙高高翘起,好似直指空中星辰。
    晏决明站在古刹外的玄廊上。周遭幽静肃穆,清冷的月光投下,石板砖上只余一片孤鸿影。
    王伯元刚刚和寺中方丈对弈完一局,被打得落花流水。他走出禅房,却见晏决明背影萧索,不由得心中一叹。
    他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些年,晏决明为了找那人付出了多少努力,投入了数不清的财力、人力,甚至编织出一张自己的情报网,只为找一个人的下落。可他也目睹着,晏决明有多少次满怀希望,就有多少次失落而归。
    很多次他都想劝他算了。
    说句难听的,这么多年,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是否还活着都难说。可是有次他故意将晏决明灌醉想看他出丑,他却醉醺醺地拽着他,颠来倒去讲了一夜那位“阿荀”有多好。
    王伯元听得不耐烦,想把他塞进马车里让他回家。却听他突然来了句:“早知道那年上元我就该死在渡口,如此便也不会拖累她。”
    他话里的死志令他心惊。他一直只当晏决明是为人良善念旧情,却没想到,他待她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从那之后,他宁愿他永远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一辈子,也好过哪天收到一座孤坟、一具白骨的消息。
    二人无言静立半晌,晏决明突然开口:“方才我得到消息,瓦剌已打到宥城百里外,这几日朝中恐怕不安生了。”
    王伯元神色一正:“这下范家难辩了……上面是什么意思?”
    “蔡庸的门生倒是颇为活跃,不过徐勤也没闲着。我估摸着,还有得吵呢。”
    王伯元神情愤慨:“这帮……竟拿此等生民大事做文章!”
    晏决明没说话。蔡尚书这些年看似不动如山,身边的门生故旧却动静不小。自从誉王出宫立府参政以来,蔡庸一派为了将他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太子初出茅庐没几年,而誉王在年纪、资历、人脉上都略胜一筹,唯一可惜的不过是立身不正。
    大齐与瓦剌的这场冲突,说是誉王党天赐的机会也不为过,蔡庸自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要将誉王放进去。
    晏决明轻叹一声。
    誉王能等,太子能等,可瓦剌人刀马就在卧榻之畔,边关百姓怎么等?
    经半月的博弈,朝中终于下旨,从延绥调两万兵马前去宥城支援,其余官员调令暂且不提,其中最醒目的是,特命誉王随行,督管粮草筹措、押运。
    直至立冬后,西北传来大齐边军大破瓦剌的消息,齐军凯旋而归,誉王在朝中声誉更胜。誉王志得意满,太子也恰如其分地对外宣称身子抱恙,回朝宴后就避开风头,东宫大门紧闭。
    次年二月,沉寂了数月的太子终于打开东宫大门,与皇帝彻谈一夜。
    第二日,太子接旨,奉命前往荆州督查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至此,太子终于向朝堂迈开了第一步——虽然远远不如他兄长那般夺目,却也意义非凡。
    三月,晏决明轻装简行,带着小厮南下扬州。
    与他相识的王孙公子问起,他只轻描淡写说去打理先母留给他的产业。
    众人表面如何不言,私底下却传言,晏决明突然离京,背后是宁远侯见太子开始涉足朝堂,终于下定决心将他送出京,不欲他将整个侯府都扯进储位之争的浑水中。
    晏决明从四年前重回京城后,其出众的身份样貌气度才学,甚至那不一般的经历,都让他常年身处上层贵族的话题中。
    而传言愈演愈烈,到后面更有诸如二人在书房大吵一架、晏决明砸了府中传家宝、被先祖托梦教训之类越发玄乎其玄的轶闻。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人,此刻正立于船头。
    江上烟波缥缈,两岸远山重重。日暮时分,碎金洒满水面,兰舟过处,斑斓粼粼。不多时,斜阳西沉,绚丽的色彩褪去,紧接着燃起了点点渔火。水天相接,好似万千星河倒流人间。
    小厮天宝走出船舱,给他披上银缎:“世子,起风了,可要回去?”
    晏决明不答,反问他:“天宝,你可去过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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