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决明拉着她走到溪边光洁的大石头边,二人一如当年那般,姿态随性地并排坐着。
    两人默默平复起伏的心绪,风从他们之间穿过,青丝纠缠。
    程荀渐渐冷静下来,她双手抱膝、不言不语,静静看着溪水汩汩流动。半晌后,晏决明打破沉默。
    “那天你走之后,宁远侯府的侍卫将我救走了。等我醒来,已经在京城。他们说我是宁远侯府的长子,只是五岁那年被人拐走了。”
    “伤愈后,我逃出府想去找你,半途被抓了回去。”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后来,我请姨母派人去溧安找你,却四处都寻不到你。”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苦涩:“我没想到你竟然在胡家,阿荀,对不起,我该早一点……”
    程荀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胡家吗?”
    程荀死死盯着水面:“是胡家人害了你。在四台山追杀你的人、放火烧了我们家的人,是胡品之的人。”
    晏决明的呼吸陡然加快,他握住程荀的手臂,让她转向自己:“你在胡家这么多年,是为了这个?”
    程荀如墨般的眼睛看向晏决明,她没有回答,可晏决明全都懂了。
    真相仿若当头一棒,他的理智几乎摇摇欲坠。
    本该在阳光下享受她青葱年少的年纪,她背负着隐秘沉重的仇恨,将自己卖作一个物件,潜伏在胡家这个泥淖里,听那群蠢货对她呼来唤去、颐指气使。
    他该恨谁?胡家还是他自己?
    想起白日里程荀跪在胡婉娘面前的场景,他几近崩溃。
    他只看到了一眼,可这样的日子程荀过了五年。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安排新的身份、新的住处,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他慌不择言,满心只有带她离开的念头。
    “离开?去哪?”程荀喃喃道。她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用力点头,拉过她的手,急切地向她证明:“我在扬州有宅院,你若不喜欢扬州,我们就回溧安,回四台山。我前几年就修缮好了我们的家,你若不喜欢它如今的样子,我就改回去……”
    “我不能走。”程荀摇摇头,“你不明白。”
    “为什么?就当这五年是场噩梦,我们就此离开,好不好?”他恳求道。
    这句话好像突然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轻声反问:“噩梦?”
    程荀脸上渐渐浮起一层嘲弄的笑意,她不知在笑他还是笑自己。她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胡家五年,不是为了你轻飘飘一句噩梦的。”
    晏决明愣住了。
    山中忽地起了一阵狂风,天幕中滚滚黑云快速涌动,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就算淋着雨也光风霁月的少年,心中慢慢浮起一个念头。
    她早该明白他与她不一样。
    不过是落难的少爷与无父无母的孤女相互照顾了几年,就产生了二人并无不同的错觉。可只要分开几年,一切就都一一现行。
    这五年他锦衣玉食、衣轻乘肥、得封世子,活得那样潇洒恣意。
    而她呢?她蜗居黑暗狭窄的下人房,每日起早贪黑、弯腰赔笑去给人当一条狗使唤。主子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甚至某些难得能称之为温情的时刻,她都要咬着舌头逼自己不要耽溺于片刻的轻松欢愉,要时刻牢记他的死、自己的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她卑劣地利用别人对她的真情,她恶毒地幻想过一万种胡品之扭曲可怖的死法。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在那片黑泥里挣扎无果、越陷越深。
    五年不过人生须臾一个瞬息,却早已将她打碎重造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怪物。
    甚至于这一刻,她明明知道这并非他的错,一切不过是命运捉弄。可无数怨恨、愤怒、不平和背叛感在她心中疯狂蔓生,缠绕着裹挟着她的身体,操纵她冲他怒吼:“那我的五年算什么!?”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说了。
    “这五年在胡家,我像条狗一样伏低做小、讨好谄媚,就为了能有朝一日亲手杀死胡品之那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别说了。
    “从进这个宅门的第一天,我就把尊严和脸面一并三两银子卖得干干净净,你真当我这些年甘愿如此吗?”
    你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父亲死在胡品之的马蹄下,胡瑞十两银子就打发走一条人命。我的妹妹寒冬腊月被胡婉娘推进冰湖里,想要寻大夫还要被骂晦气。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你才留在那胡家的吗?世子爷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求你别说了。
    “你现在日子好过了便想起来拯救我,想起来当救世主了?你早干嘛去了?我在溧安签下卖身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兖州秋雨里跪了整整一夜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赏了巴掌还要赔笑扇得好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五年,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轻飘飘一句噩梦,就够抵消我这五年吗?!”
    她双眼充血、步步紧逼,身体好像被撕成两半,一半理智劝导她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与他无关;一半像个毫不讲理的疯子,声嘶力竭地发泄自己的满腔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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