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见到阿荀了。
    “你说我这遭的什么罪!为了躲家里老头子千里迢迢跑来扬州投奔你,你倒好,我椅子都没坐稳就给我找麻烦!唉,劳碌命。”王伯元放下茶盏,走到他榻前喋喋不休。
    晏决明轻轻打断他。
    “程荀在胡家。”
    “她为了替我报仇,在胡家做了五年下人。”
    王伯元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8章 落梅风
    十六岁那年, 王伯元第一次在东宫见到晏决明。
    彼时,他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子,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天才。王家世代书香、家规严谨,却偏偏养出他这么个性子张扬的混不吝来。
    他看看上首的太子, 神色温和、正襟危坐, 与他想象中差不多。他又用余光扫过身边这位宁远侯世子, 心中万分好奇。
    宁远侯府自小随僧人云游四方的长子回来了。这个消息在京城官宦之家中, 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伯元生性放浪落拓,对此等奇闻轶事尤其上心。
    此前知道太子侍读除了他,还有晏决明后, 他很是不解。
    他便算了, 被父亲强压着过来的。可这晏决明也是如此么?难道云游四海多年之人, 也放不下这功名利禄?
    他有心与晏决明攀谈,却发现这小子身上没有半分清净悲悯的禅意,反倒似头野狼,浑身写满进取的贪欲。
    太子侍读本就是个陪玩、替打的活计, 晏决明却不放过一个学习、请教乃至模仿的机会, 从一个带着几分不羁的乡野气的少年,迅速蜕变为一个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勋爵子弟。
    王伯元以往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晏决明这决绝彻底的蜕变, 提醒他,这人绝不是一个泯然于众人的存在。
    东宫的无限风光背后,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太子刚出阁的那两年, 遭受了不知道多少回各方势力的试探与暗算。可也正是一次次危机的化解中, 三人渐渐敞开心扉, 真正站在了同一阵营。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 原来晏决明消失的那些年,并非所谓云游四方,而是流落市井、艰难求生。
    甚至他暗地里培养人马、多方钻营,也并不为所谓荣华富贵、爵位财产,而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与他一同长大的人。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程荀的过往。唯一一次露出端倪,还是王伯元将他灌醉,他才说了寥寥几语。
    或许就连晏决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程荀的话里藏了多少情意与重量。只需那屈指可数的几笔,他便已经勾勒出她的模样。
    所以,如今晏决明对他说程荀独自隐姓埋名、潜伏胡府五年之久,只为了报仇时,他心中虽有感叹,却并无惊讶。
    性子如此倔强刚毅,又重情重义。十一岁就卖身进府,直至今天,五年里日日夜夜对着仇人讨好卖笑,世上多少自诩枭杰之辈都没有她的孤勇。也难怪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是个可怜人,却也是位奇女子。
    王伯元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如何打算的?”
    沉默半晌,他才苦涩开口:“我想带她走,给她安排新身份、新住处,从此重新开始……”
    王伯元看着他,心想,她会同意才怪呢。
    “……她不肯。”
    果不其然。王伯元倒了杯水递给他,好整以暇坐在一旁:“这不废话么。人家在那辛辛苦苦呆了五年,你一来,得了,前五年全部白干。没和你急眼都算人家脾气好的。”
    晏决明紧紧握住温热的茶杯,声音低哑:“她留在那也并非为我一人。”
    他艰难地复述她的话,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她那日的歇斯底里,何尝不是色厉内荏?她只是强撑着,不愿让他看见她溃败一地的自尊罢了。
    他凝视着杯中水,喃喃道:“我只恨我来迟了。”
    屋中一片沉寂。
    王伯元胸中块垒难平。
    能怪谁呢?晏决明没有做错,程荀也没有做错,只是横亘在二人中间这五年,足够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心中喟叹,看不下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夺过快被他握碎的茶杯放在一边。
    “你不必太过介怀,她心中也未必怪你。她伪装压抑了这么多年,只在你面前坦诚至此,你该开心才是。”
    晏决明闻言抬起头,心中燃起点点希冀。
    “况且眼下不是刚好么?你要暗查胡瑞,她又刚好在府中,你二人不如就此联手,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晏决明有些恼了:“你明知我此番暗查多有凶险,岂能将她也推入火坑?”
    王伯元认真看着他:“少亭,唯独这件事你替代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她涉险,可若你不让她亲手了结,她此生都过不去这个坎。更何况你也说了,她并非为你一人。”
    晏决明默然。
    王伯元看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拍拍他的肩:“行了,想点开心的。好不容易见面了,就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奇怪,连忙问,“对了,你刚刚说,准备怎么对她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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