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候缺几年,他终于拿到调令——西北紘城的一个八品县丞官。
    紘城远离京师,赤地千里、地瘠民贫。又是毗邻西北蛮族之地,最严重的时候离前线战场不过百里,多年来屡次遭到瓦剌、鞑靼人洗劫,说是生民涂炭也不为过。
    据说,此地除了漫天黄沙,最多的便是死于蛮族人刀下老弱妇孺的坟包。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孟忻毫无怨言,当夜便收拾行李,利落地走了。
    马车行至驿站,崔媛来见他,抬着泪眼,凄凄切切。
    “若是遇到好的人,不必等我。”
    他站在几步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奔波半月,他匆匆上任。到了此地才发现,紘城基本被将门沈家的人接管,文官早被架空。
    而他的上峰县令又是个屡遭贬谪、郁郁不得志之人,早已没了为国为民的抱负,终日无所事事。
    孟忻虽不满现状,却也知道这并非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他不过一个八品县丞,终日在衙门里与文书、琐事打交道,手中无权无钱无人,又能做什么呢?
    在西北漫长而荒芒的日夜里,他遇上了孟其真。
    孟其真此人不过是紘城一位守城的千户,每日在城中巡视轮值。
    孟忻最开始注意到他,只因为每日他顶着月色下值时,总能遇到巡视宵禁的孟其真远远地对他打招呼。
    “孟大人,又是最后一个走啊。”
    这个眉目清秀、身材却魁梧的男人,笑得大方爽朗,话里全无兵油子对底层文官的轻浮和不屑。
    一来二去,二人很快便熟络起来。得知二人都姓孟,还打趣说不定祖上曾是一家人。
    孟其真与他说,他父母去世得早,十四岁便投军入了行伍。
    过了许多年刀尖淌血的日子,他如今当了个千户,置了房产、买了仆从,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也算是混出头了。
    孟其真与他说,他曾经也一度觉得老天不公。有的人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有的人却流落街头、与犬夺食。
    可自打入了军中,才见识了何为人间疾苦。他过去那点哀怨不忿,在真实的血肉残|肢面前,不过微尘。
    孟其真与他说,军中兵士总是嘲讽文官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只知躲在后头享清福。
    他起初也有几分同感,可后来撞见孟忻私下偷偷接济残疾将士,才知这世上既有庸官、也会有好官。
    孟其真与他说,这世道,本无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许多事,不过求个心安、求个不悔。
    在紘城荒凉的月色下,二人坐在城墙根,以茶代酒,话至天明。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数月,秋风起,关外草木尽衰、荒原遍野,瓦剌人来了。
    纵使早有防备,可瓦剌此番来势汹汹,三日屠一村,五日破一镇,不过半月,便打到了紘城二百里外。
    局势危急,此时偏偏不知后方出了什么岔子,粮草、援军迟迟未到,存活下来的数千兵士只能困守紘城之中。
    瓦剌兵马陈兵百里外,守城的将领死于阵前,军中群龙无首。紘城县令自觉大限将至,竟然收拾包袱连夜逃了。
    危难之际,孟忻这个别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拿着长刀登上了城门,誓与紘城共存亡。
    许是再无退路,抑或是看着一介文官都有胆气站在墙头,紘城最后残余的数千将士,也彻底破釜沉舟,誓死守城。
    瓦剌人整整攻了三日城门,紘城将士殊死抵抗,在最后关头,沈家带着援军赶来了。
    紘城保下了。
    城中哀鸿遍野,瓦剌人和大齐人的尸体堆叠成山,血水肆意流淌,冻在黑色的土地上,仿若一张血网。
    孟忻的后背被瓦剌人砍了一刀,可他来不及包扎、也顾不上疼。他脚步踉跄,冲进沙场之中,在那遍地死尸中,寻找孟其真的踪迹。
    不知翻捡了多少尸体,他终于在一片尸身的缝隙间,看见一个熟悉的、染血的荷包一角。
    他扑上去,移开上首陌生的尸体,从血海之中拼命将孟其真的尸身拖了出来。
    他满脸血污,嘴巴微张着,胸前中了一箭,浑身刀伤无数,眼睛还睁着,直直望向天空。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女儿的胎发。
    孟其真和那数千将士一起,死在了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夜里。
    后来,孟忻亲手安葬了孟其真的尸身。棺木上钉那天,他想了许久,还是将荷包拿了出来。
    早在战事刚开始之际,孟其真便告诉他,他让家中一对王姓老奴带着妻女出去避难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孟忻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孟其真曾经偶然提过一句,他的宝贝女儿,生来脖颈上就有一道草叶形状的胎记。
    “有了这胎记,我乖女便是掉进人堆里,我也能将她一眼认出来!”
    这么多年来,孟忻一直将那荷包带在身边。他始终想着,若是有一日,遇到孟其真的女儿,便将这荷包物归原主。
    他们相识不过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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