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光线昏暗,可她做贼心虚一般,双手将被子悄悄提了起来,盖住半张脸,只留了双在黑暗中闪着水光的眼睛。
    晏决明一愣。
    心好似被小鹿柔软的犄角撞了一下。
    他的阿荀,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啊。
    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此情此景,他本就逾矩,若再做什么,便是对她的冒犯了。
    他退后一步,放下床帐。
    隔着那层朦胧的纱帐,他低声道:“早些睡。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床帐里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嗯”。
    晏决明走出屋子,轻巧地关上房门。
    夜风夹着凉意,扑到他脸上。他一身单薄的里衣,明明站在冷风里,却丝毫不觉寒意。
    无数情绪在胸中沸腾,仿若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
    他看着头顶的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想,若是能光明正大地,离她再近一点就好了。
    -
    接下来六天,程荀每日都往山上去。
    道场持续七天,僧人们日夜诵经不停,只为超度亡灵、送往生。
    而程荀就跪在墓前,诵着她不知其意的经文,一日不落。
    她生母的墓恰在山口,山风穿过狭道,侧头眺望,满山一片白茫茫。
    山中本就冷寂,如此以来更是湿寒,每日程荀身上都要披上狐裘大氅,膝下垫着厚厚的软垫。可就算如此,寒意还是有如冰锥,扎进她的骨头缝。
    而每一天,晏决明都陪在她身旁。
    从她第一天跪在墓前,不论春虹如何劝说都不起身后,晏决明便一掀衣袍,在她身边跟着跪下了。
    这些天,他从未开口劝过一句,只是沉默无言地跪在她身旁。
    他跪得端正,高大的身子像棵缄默的苍松。寒风猎猎时,他会一手抬起斗篷,将那风刀霜剑挡在狐裘之外。
    有时天气好,浓雾散去,天上吝啬地降下暖阳,晏决明又会悄悄挪开身体,与她错开,让她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日光之中。
    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为她做了。
    在这样的时刻,程荀心中总有种复杂的情绪。
    若是此生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陪伴她走过漫漫长夜,如果那个人是晏决明的话,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
    可下一秒她又忍不住笑自己庸人自扰。
    他们早已不是从前四台山上无人在意的两个贫儿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晏决明对她大概、也许、可能有一些超越兄妹之间的关切之情,可婚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自己做主呢?
    ……况且,晏决明什么都没说呢。
    说不定,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每每在此时,她都会望向面前石碑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成亲后,她也会冠上某个男人的姓氏,从此成为“某程氏”吗?
    百年之后,她的墓碑上,能够堂堂正正写上“程荀”二字吗?
    她的后人见此名字,会笑她僭越无度,还是感念她此生不虚此行?
    她侧身看了眼山中浓雾弥散的松林。
    白茫茫的云雾飘进她眼里,她看不清去路。
    七天道场结束,程荀与晏决明
    恭敬地送走辛劳七日的僧人,终于出发往溧安去。
    从这里去溧安,需得行一段山路,到附近的渡口,再走一天水路,就能到溧安。
    晏决明安排好的船只早早等在渡口。几人下了马车,船队里的脚夫殷勤地为他们拎上行礼。不多时,收起锚,船只悠悠驶出渡口。
    程荀站在甲板上,远眺了一眼来时的那座满是松林的山。
    这里,离溧安这么近。
    近到不过一天的水路,程荀却花了十六年,才找到这里,找到她的生母。
    一重重山遮住她的视线,程荀有些落寞地垂下眼。
    溧水轻轻托起船只。她望着水面粼粼的波纹,久久无言。
    身后传来脚步,晏决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远处。
    “阿荀,我已派人守在伯母墓前,洒扫、供奉都不会落下。”
    “等何时西北战事了了,我陪你送伯母回去,可好?”
    夕照洒在水面上,碎金般的波光映在他湿润的双眼中,像是动人的诗。
    “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程荀望着他,郁结于心的哀愁有如雾见朝阳,渐渐散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禁问道。
    她看见他笑了一下,眼中似星辰璀璨。
    “因为你是阿荀,我是程六出啊。”
    程荀嘴唇微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船在溧水上飘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春虹敲响她的舱门,轻声将她叫起。
    程荀做了一夜混乱的梦,此时懵懵懂懂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将窗子支起,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沿向外看。
    离溧安渡口越来越近,周围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渐渐喧闹起来。
    有渔人呼着号子,撑着竹筏,从江中收网。
    往来的船只上,有熟识的脚夫隔着半条河高声打着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她熟悉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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