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从过去几年的经历中挑挑拣拣,半真半假地编了个谎话。
    “那时候我不甘心,总觉得那时死的不是他,可我怕说了你们不信,我就想偷偷出去找他……”
    王翠儿当即就急了。
    “你想去哪儿,怎么能一句都不与我说?你可知道我当时多担心么!”
    程荀艰难地安抚她的情绪,继续磕磕绊绊编故事。
    “后来我找了好久好久,没钱就去打零工,有钱了就继续找……找啊找,前段时间找到他了。”
    “我才知道,他那时是被他生父的仇家追杀,家里人将他救走了,当初被烧死的是那个坏人。这些年他也在找我,前段时间重遇后,他的姨母就认了我做义女。”
    王翠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虽还有些疑问,可又觉得挑不出什么错。
    她心疼地摸摸程荀的脑袋,像儿时那般。
    “这些年辛苦我们小阿荀了。”
    昏暗的柴灶房里,鱼汤还咕嘟咕嘟冒着泡。程荀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不知是不是柴火熏人,她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她连忙低下头,含糊两句。
    王翠儿拉着她的手,借着高处漏下的天光,仔细看她手上各处细碎的伤疤和老茧。
    “苦尽甘来,如今你也算过上好日子了。过去的事,便别想了,啊。”
    程荀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
    她吸吸鼻子,连忙转移话题。
    “该你与我说了,那人到底是谁?王掌柜呢?”
    王翠儿脸上柔和的笑意消失了,愁色慢慢爬上眉间。
    她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灰黑的草木灰,那沉沉灰烬好像也落进了她心里。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阿荀,你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孩子。”
    程荀点点头。
    王掌柜家就王翠儿一个女儿。据说早年间王家夫妻二人还有些不认命,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还是没能生下孩子。
    女儿十岁那年,他的妻子病逝了,王掌柜消沉许多,也渐渐歇了心思。
    王掌柜虽子嗣不丰,可为人却聪明又上进,靠一己之力,打拼出一间自己的铺子,还学了印刻的技术。时不时印些不常见的残本,偶尔遇上识货的,也能赚一笔。
    王掌柜为人上进,生的女儿更不遑多让。
    王翠儿几乎从小就在书铺长大,如何与书商书生打交道、如何从附庸风雅的老爷手里拿单子、订书收书卖书,全都烂熟于心。
    程荀记忆里,王掌柜早年胡乱吃药,身子一直不大好,许多时候,书铺里的事都交给了王翠儿。
    她泼辣大胆、为人直爽、行事利索,与她打过交道的,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小瞧她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从嫁人那天起,就再也没能走进王家书铺的柜台里。
    王翠儿声音低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指节发白。
    “就因为我是女子,不管从前做得有多好,也只是给别人做嫁妆罢了。”
    她才嫁去石家几天后,王家族里,就送来了关系远得从前都没听说过的王六郎。
    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王掌柜身子不好又无子,从前让女儿帮忙的事传了十里八乡,已经狠狠丢了王家的脸面。
    如今王翠儿嫁人了,更没有资格插手娘家的产业。
    族里费了好大劲儿找到王六郎,姑且与王掌柜这一支还有些关系。之后就让王六郎跟着王掌柜学艺,好歹不会让这开了几十年的铺子倒了、或是落入外人之手。
    宗族里的人说得委婉,意思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想让王掌柜认下王六郎,将来百年后,将铺子留给王六郎继承,如此也能将产业保在王氏名下。
    王翠儿复述着那些老不修的话,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从小就在铺子里长大,印书的手艺比我爹还好!我哪里就不如一个又懒又馋的王六郎了!”
    她咬着牙,一张脸憋得通红。
    “我爹也是个偏心的。他明明知道王六郎奸懒馋滑、一事无成,将铺子留给他,迟早就要废了!”
    “别的不说,就那后院的印坊,那人几年未曾进去过,恐怕一应物件早已朽烂了!”
    “那都是我与爹爹这些年亲手刻的啊!”
    王翠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却还是抑制不住话里的愤怒。
    “爹爹身体不好。这些年,书铺我哪里没上心?大到与书商为了一文钱扯皮,小到雨雪天换窗纸,哪里不是我在费心费力?”
    “王六郎一去,连灰都不曾掸一掸!如今铺子生意每况愈下,他还觉得是我手里捏了客源,不愿给他!”
    程荀心中愤慨,闻言道:“可是,难道王掌柜就愿意让自己半生心血都毁在王六郎手里?”
    王翠儿恨恨地盯着灶肚里越烧越烈的火,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哪里舍得?所以现在都没松口认王六郎当儿子。”
    “可这有什么用呢?”
    她扯起嘴角,笑得讽刺。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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