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石青先生自然不愿。
    他收弟子,却不办书院,学生们就随他同住。男女有别、人言可畏,他纵是花甲之年,也不能让范母住进自己家中。
    几番软磨硬泡后,石青先生终于退让一步,允许范母白日在课上照顾范春霖;待放课后,便自行离府,多一刻也不行。
    范母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此后,范母也确如约定所言,留在了汉中。
    她在石青先生家附近置了间小院,每日天不亮就赶去府中,独自照料年幼的范春霖;傍晚,她抹着泪将他送回寝屋,一刻也不敢多待,匆匆离开。
    这样的日子,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过了整整两年。
    许是被范母打动,也许是范春霖早早地展露出天赋,在他四岁时,石青先生提前一年点了头,将范春霖正式收为门下弟子。
    多年后,这段往事也随范春霖少时远播的才名,渐渐传开。
    一时间,将门范家的主母甘愿放下身段、在异乡独自抚养稚子、以求拜在名师大儒门下的事迹,在西北读书人之中无人不晓。
    老实说,程荀初听闻此事时,心中也很是震撼。
    她也见过不少世家大族的主母、夫人,既有爱子溺子、恨不得摘下天上星辰的,也有爱之深责之切、终日苦口婆心的。
    可那么多人里,她从未见过如范母那般,抛下脸面与地位,在异乡独守两年,只为全心全意照料孩子的。
    范母爱子之深,几乎到了沉重的地步。
    “那时我就住在石青先生家中,同屋的,便是大我三岁的沈焕。”
    范春霖的话将程荀拉出回忆。她恍惚片刻,才想起范春霖的话头,赶忙顺着他的话道:“儿时大家都不懂事,同住难免会有些矛盾,倒也不算大事。”
    范春霖摇摇头。
    “程小姐不知。我与沈焕的矛盾,可不是因为同住。”
    范春霖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不似平日的放荡不羁,竟带着有些许程荀看不明白的复杂。
    “我曾听旁人说,那时我年纪小,母亲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夜里总有哭闹的时候。
    “其他师兄忌惮我的身份,生怕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波及到他们身上,都不敢轻易与我接触。”
    他停顿一下,平静道:“只有沈焕。”
    彼时,沈焕也不过五岁,可在范春霖面前,他却主动承担起了某种名为“师兄”的责任。
    在范母无法踏足的世界,沈焕凭着一颗懵懂的本心,拖拽着他往前。
    “将军说沈守备不讨人喜欢,莫非是当初对你管束狠了?”程荀调侃道。
    “嘁。”范春霖从齿间挤出一道满不在乎的嘘声,“沈焕除却虚长我几岁,无论课业还是学识,样样都比不上我呢。”
    程荀细眉一抬,并未点出他的答非所问。
    “程小姐莫看我如今这般,想当年,我也算得天生早慧,有过目不忘之才。无论多艰深晦涩的文章,通读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差,在一众师兄中,很是拔尖。”
    范春霖大言不惭地对自己一通夸,脸上丝毫不见羞惭。他慢悠悠坐起身,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又重重摔进椅子里。
    “沈焕则不然。”
    他捏着酒盏,喃喃说起过往。
    当时的沈焕虽是家中幼子,可偏偏生来就是个寡言沉稳的性子,行事很是规矩谨慎。至于才学,他虽不似范春霖那般天生灵秀活泛,却也踏实勤恳,不光受石青先生偏重,在师兄弟中也素有美名。
    儿时的范春霖不明白,明明自认无论才学还是慧根,自己都远居于其上,可为何先生与师兄们夸赞的却总是沈焕?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心中很是不甘,于是处处都要与他比个输赢。
    课业上要争高低,平日放课后,二人也凑到一块儿,对弈、算筹、飞花令,就连打发空闲的游戏,也满是火药味。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朦胧醉意中,范春霖好像也被回忆勾起童趣,竟如数家珍一般,与程荀说起他儿时借着游戏,与沈焕争强好胜的经历。
    “……除却那些,我与他最常比的,还得是捉迷藏。”
    程荀望着眼前已是而立之年、面容轮廓已有了沧桑之感,却不着边际、又一本正经说着儿时游戏的范春霖,忍不住在心中发笑。
    “便是捉迷藏,我与沈焕也要比出个高低呢……一人躲、一人寻,可先生家中就那点地方,施展不开,就只能在规则上动脑筋。
    他忽然坐起来,双臂撑起,半身紧紧压在桌檐上,迷蒙的醉眼望着程荀,断断续续道:
    “我们约……约定,躲的人要留下字谜作线索,寻的人则要解释清楚线索背后的寓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三,那纵是找到了人,靠得也不过运气或蛮力,不算数。”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颤巍巍将酒杯丢到桌上。常年酗酒,如今就算不提重物,他的手也时常隐隐打颤。
    “到这个份上,找人还有什么意思?比的就是谁留的线索更隐晦、更刁钻。
    “为了赢对方一头,我与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先生家中的书都快翻遍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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