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册藏在宽袖暗袋之中,行走间,画册轻轻撞在手臂上,一下一下,敲得程荀那颗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走到正院,桌上席面已备好,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听循程荀安排,侧间也安排了几桌席面,让尚在府中的众亲卫一同团圆。
    程荀刚在桌边坐下,王伯元与妱儿便走了进来。他今日一袭月白衣袍,玉冠束发,全然不见往日要人在旁搀扶的狼狈,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了。
    见状,程荀一挑眉,打趣道:“王寺丞这腿好了?今日风雪大,道路湿滑,可千万小心,别又摔了。”
    王寺丞伸手随意作了个揖,懒懒道:“借程老板吉言了。”
    妱儿忍不住背过脸偷笑。
    屋外风雪渐盛,屋内架着羊汤锅子。一碗热乎的羊汤下肚,亲友在侧,好像连月的奔波与不安都被抚平了。
    席面上没有备酒,亲卫们喝着甜汤,也渐渐放开、不再拘谨,说笑起来。即便压低声音,隔着一扇屏风,也能听见亲卫们的话音。
    程荀、妱儿、王伯元、贺川同坐一桌。几人相识已久,虽不似亲卫那般热闹,可也是玩笑机锋不断。
    程荀与王伯元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地回避了许多话题,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荒唐话,逗得妱儿和贺川直发笑。
    午后,程荀给府中一众亲卫、仆从发了红封与讨喜的银锞子,便让众人散去了。
    特殊时期,亲卫们无暇休憩,照常盯着城中动向;几个仆从是崔夫人当时留下的孟家家仆,就算程荀放了假,也无处可去,便干脆各自回屋中蒙头睡觉去了。
    时辰差不多了,王伯元请辞,程荀主动提出送他出府。贺川与妱儿心明眼亮,明白二人有话要说,便早早寻借口回避开了。
    一时间,前院安静下来。二人慢慢走在游廊上,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周遭静得只听得见雪声。
    “伯元哥,范春霖今日送了我一副琉璃棋子。”
    沉默半晌,程荀忽然说道。
    王伯元脚步猛地一停,语气有些莫测:“以他的手笔,想来是副极上乘的棋子。”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我素来只听闻范春霖少时文才极佳,却不知他棋艺如何?”
    她说得寻常平淡,王伯元却当即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未与他对弈过,不过想来,他的棋艺只怕远在我之上。”
    不知为何,程荀竟噗嗤一声笑了:“倒是难得听伯元哥在棋艺上贬低自己、抬高旁人。恐怕就连晏……”
    她话音一顿,继续说完那句:“恐怕就连晏决明面前,都未曾这般低过头吧。”
    王伯元虽不解她这番话的目的,可提起晏决明,他心中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愁容浮上眉间,压抑了一整个席间的苦闷仿若辛辣的酒气,瞬间翻涌上来。
    他望着府内各处张贴的红窗花、红对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想当初,我与少亭每年除夕,都是在……东宫与那位吃过酒,才各自散去回府。”
    他轻笑一声:
    “说来也怪,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还年年给我们造酒喝。”
    王伯元停下脚步,风雪从廊外飘进来,飘到眉间、发间,竟给他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庭院中一片萧索,雪地上只剩几棵枝干遒劲的枯树。庭院一角种着几棵竹,竹叶被冻得发黄,被积雪压弯了腰。
    风雪胡乱地刮,就连拂到面上的雪粒都带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荒凉之感。
    这老宅今秋刚修缮好,可在紘城这样的小地方,又哪里能寻到能工巧匠?在王伯元眼中,此地的山水、此地的镇村、乃至此地的百姓,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苦。
    紘城就是紘城,既不似富庶的江南,也不似繁荣的京城。
    许是这时节太过不同,许是这一年太多跌宕起伏,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念起过往种种,王伯元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由得话起从前。
    “……那位身份虽贵,可自小在宫中却吃了不少苦头。”
    先皇后中年得子,生下太子亓禧不久后便病逝了。
    皇帝临朝不久,龙椅尚未坐稳,终日忙于前朝;皇长兄素有孝名,前有身负从龙之功的祖父蔡庸,后有执掌三宫六院的蔡贵妃,已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
    而亓禧自幼病弱、母族不显,除却先皇后薨逝前为他拼死谋得的一个“太子”之名,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
    亓禧艰难长大,直到十六岁那年,才主动提出择选太子伴读,王伯元、晏决明得以出入宫廷。八年时间,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可也早将彼此看做莫逆之交。
    “……不过数月,少亭身负冤屈、百口莫辩,那位在京中也……”
    王伯元欲言又止,不过寥寥几语,说得极为婉转含蓄,可话中那份牵挂与怅然交织的情谊,却塞满了字里行间每条缝隙。
    他说得动情,程荀脸上却不见动容,只是静静听着。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叹了句:
    “不知何时才能再喝上今岁的酒。”
    话音刚落,不待王伯元走出情绪,她突然问道:“东宫有难,你留在紘城,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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