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霖少年能有如此盛名,少不了时人对段氏这份忍辱负重、所虑深远的慈母心的看重与赞扬。
    她对段氏,原本只有个坚忍、爱子的模糊印象;直到今日,她才恍然,范春霖后来行事如此荒唐,都能将几个年长的庶兄狠狠打压在身下,段氏恐怕才是最大的功臣。
    段氏大刀阔斧的清理内宅,虽不便线人行动,却也多少让人读出几分端倪。
    原因无他,段氏素有贤名,行事做派也恪守大家世族的规矩。
    对寻常的有疑的仆从,段氏多半是将其调至不重要的位子上,至多就是轰出去了事,绝无主家虐杀仆从的道理;
    可被她处理的一拨人中,就有几个是当夜就被段氏手下带走、后来下落不明的。
    线人几近辗转打听,最后在紘城外数十里的荒山中,发现了他们“自缢”的尸体。再往下挖,才发现,这几人竟是因为疑似与范春霖几个庶兄有些影影绰绰的联系,才被段氏赶尽杀绝。
    晏立勇向程荀一五一十禀报了消息,程荀听后,眉梢微扬,只道:“段氏这手段,倒确实是熟稔、‘规矩’得很。”
    范春霖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段氏甫一抵达,最先找的不是大夫,竟是清扫门户来了。看来,段氏是将疑心放在了几个庶兄身上。
    不过,段氏如此做派也算不得错。毕竟,若范春霖当真出了个好歹,受益最大的,不就是那几个被他弹压许久的兄长么?
    “主子,那您看眼下……”晏立勇问道。
    “见机行事吧。”想了想,她又冷不丁问道,“你说,范春霖知不知道这事儿呢?”
    晏立勇一顿,谨慎道:“您说的,是范家兄弟阋墙、买通仆从之事,还是段氏处置几人之事?若是前者,范家内斗至此,属下觉着,他应是知道的。”
    若是后者,范春霖不是已病入膏肓、生死不知了么?
    程荀不置可否,兀自偏过头。
    窗外立了棵酸枣树,秋天孟宅修缮时从别处移来时,还是枝叶婆娑的模样。一冬过去,稀疏的枯枝被雪压断,稀稀拉拉落了一地,已然有了枯死之相。现下再回想起来,早在秋日,这酸枣树就露出了濒死的端倪。
    晏立勇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她不满这个答案,又追问:“主子,可要我派人去查探一番?”
    她望着那枯枝,神态沉静。
    “无事,他总会告诉我们的。”
    晏立勇闻言一怔。
    -
    崔夫人缠绵病榻数日,待身体好转时,已是上元日。
    上元那日清晨,崔夫人终于接到从京城送来的数封书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便,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竟将孟忻不同时日写的信,一并送来了。
    书信送到孟府,程荀本有心问问这信里可说了京城眼下的情况,可见崔夫人捏着信先是悄悄红了眼眶、又抑制不住笑意的模样,程荀默默闭上了嘴。
    一顿早膳还没用完,崔夫人已然心不在焉,筷子几次伸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小菜上。程荀也极有眼色,随意往嘴里塞了几口,拉着妱儿便告退了。
    可怜妱儿被她拉出门时,嘴里还咬着半个饼子,一脸茫然地看着程荀。
    程荀叹息一声,伸手将她嘴边粘着的芝麻取下,怅然感叹:“妱儿啊,怎么还不懂呢。”
    贺川在旁捂着嘴偷偷笑了。
    许是孟忻的信来得及时,恹恹数日的崔夫人今日难得精神好,竟然起了玩兴,让程荀带她去城里逛逛。
    崔媛虽也在紘城呆了些时日,可先前又是照顾程荀身子、又是与意图捉拿程荀审问的蒋毅方、陈毅禾周旋,这次又病倒数日,还未曾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边陲小城。
    恰逢上元佳节,虽说紘城方才遭逢大难,可或许是为了庆贺这死里逃生的新年,也或许需要节日的喜庆冲淡鞑靼铁骑的阴影,百姓们对节庆的热情竟不输往年。
    虽说城中各处仍戒严,可已然有不少商铺开门迎客,三里大街上,更是被彩灯、红绸装点一新。
    也不知谁的主意,当初与鞑靼商谈互市协议时,放在新丰酒楼门前的灯山也被搬了过来。五光十色、甚是夺目。
    程荀也凑热闹,早早地就让人将三里大街的那几间铺子腾空,请了城中做红白喜事席面的厨子,自掏腰包,准备以“程杜”的名义,给来往百姓们摆个一夜的流水席。
    得知崔夫人起了游乐的性子,程荀自是欢欣。天擦黑时,一行人便从孟府出门,马车摇摇晃晃,朝城中最是繁荣的三里大街去。
    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后的节庆,百姓们的兴致较之往年还要高涨。还隔着两条街,程荀便在马车上隐隐听见了喧闹。
    待走下马车,众人更是眼前一亮。
    整条大街行人如织,鼎沸的人声夹着爆竹的连响,在耳畔闹个不停。
    彩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日,可灯山上如梦似幻的色彩,却为这夜添了几分寻常白日不得见的绚烂。
    爆竹燃尽的烟雾中,有孩童手举着糖画嬉笑着破雾而来;空气中隐约传来炭火烧羊的焦香,瘦得竹竿一般的少年循着香味钻进人群。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得见一道熟悉的、噩梦般的火焰,程荀还来不及心惊,只听人群中爆开一阵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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