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没想到,在父亲惨死狱中、母亲没入教坊司、兄长刑场斩首后,陈婆子竟毅然决然抛下了在溧安的丈夫儿子,孤身赶到扬州,站在了自己身边。
    彼时胡家在她婚宴上出了事,她这个只有半条腿迈入张家的新妇,处境尴尬至极。
    张家回过神来,对当时胡家早先有意提前婚约之举很是恼怒,不愿承认胡婉娘的身份。就连张子显也一改从前殷勤恭维的模样,处处躲着她,生怕与她扯上关系。
    张家铁了心要与她划清界限,可她若不是张家人,就只有随母亲一同没入教坊司一条路。
    孤立无援之时,是陈婆子卖疯卖傻、撒泼打滚,用尽了手段拖住张家人,一直等到胡婉娘远在京城的叔爷胡聘亲自赶来。
    彼时胡聘仍身居户部侍郎,与蔡尚书关系匪浅。在胡聘的强压下,张家虽心有不甘,最后仍是将胡婉娘带回了京城。
    可胡婉娘知道,她能上了张家族谱、堂堂正正成了张家媳,背后也都是叔爷胡聘的缘故。可胡聘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又能为她撑腰多少年?
    故而自踏入京城张家的那天起,她便收敛了从前的大小姐脾气。
    她在丈夫面前步步退让,即便他后院里妾室通房不断,也绝不多说一字;
    在公婆面前更是低眉顺眼,即便夫人老爷对她多少不满,也从未顶撞一句。
    可即便如此,她的安稳日子没过多久。胡聘一年前重病去世、数月前张家又出了事,胡婉娘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是程荀的出现。
    陈婆子从她口中得知,昔日的玉竹竟摇身一变成为孟忻家的义女时,除却后知后觉的恍然和愤怒,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恐慌。
    张子显或许不知,可陈婆子在胡婉娘身边这么多年,又怎能不知道她对待下人的态度与手段?
    胡婉娘自小便在她身边长大,是她抛下自己儿子、一口口奶水喂养长大的。她将胡婉娘看作自己骨肉,可旁人又如何忍得下她的性子?
    更莫说玉竹那般心机深沉、四处钻营、早早就找好退路的背主之人。
    二人如今不结仇都算好的,还想让胡婉娘放下身段、求她孟家为张家疏通关系?简直无稽之谈!
    可即便陈婆子心中作何想,走到今天这一步,胡婉娘又哪里还有退路呢?
    二人心事重重地朝福善堂走去,小丫鬟从背后匆匆赶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胡婉娘看她一眼,小丫鬟解释道:“少夫人,这是您之前吩咐我做的抹额。”
    陈婆子眉头一皱:“怎么之前不说,现下要去夫人院儿里了,又匆匆忙忙拿出来?”
    这小丫鬟唯唯诺诺道:“奴婢想着,万一夫人那边催得紧……”
    张家大夫人杨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卧病床上,也不忘磋磨胡婉娘。
    杨氏成日将儿媳叫到跟前,不许她带下人,擦洗身子、喂饭喂药必要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于人。
    而白天在福善堂伺候完,晚上回去也不得休息。今日缝袜子、明日绣荷包,这才是杨氏口中孝敬长辈的好儿媳。
    胡婉娘本就不善女工,陈婆子心疼她日夜辛劳、怕她熬坏了眼睛,便将此事私下交给了小丫鬟。
    陈婆子一把抢过那木盒,打开一看,那抹额样式中规中矩,就连针脚都有些疏漏,显然是没花多少心思的。
    她当即心中一怒,将抹额丢进木盒,张嘴就要训斥。
    可胡婉娘看了眼那抹额,却拦住了陈婆子。
    “行了,时辰不早,先去福善堂。”
    她轻飘飘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向前走。陈婆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找了个由头将那丫鬟打发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姑娘,我看这丫鬟心思重,说不定就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在背后指使!”
    陈婆子在她身侧低声揣测,胡婉娘却有些厌烦。
    “她就是个又懒又蠢的,不必理会。将她弄走了,我身边又能有多少人用?将就些算了。”
    听她说得云淡风轻,陈婆子心中却难受得紧。
    “至于后院那几个,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早就不必对付我了。何况这抹额做得敷衍些,不是正好与我的手艺合上了?”
    陈婆子一怔,看着胡婉娘微蹙的眉头,竟觉得有些陌生。
    从她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娇蛮小姐,何时也变得会看懂人心了?
    沉默中,福善堂就在眼前了。胡婉娘脚步一顿,从她手里接过抹额,轻轻丢下一句话。
    “她算什么心思重?真正心有城府之人,你我不早就见过了?”
    陈婆子心一跳,而胡婉娘已然转过身,独自走进了福善堂的大门。
    她看着胡婉娘的背影,蓦然想起从前那个胡家大小姐。满腹心酸,无处言说。
    踏入杨氏卧房,入鼻依旧是药味与熏香混杂的气息。胡婉娘驾轻就熟地上前行礼,等待着杨氏发号施令。
    她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侍疾,可方才进屋半个时辰,几日未曾着家的张子显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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