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回答着乐令的问题,人已从明性峰起身,借口寻找机缘出了罗浮,到北方沼泽边上接他们两人。乐令那边半晌没再问什么,他更是乐得清静,一语不发地飞向通微沼泽。
    三人相会之后,乐令也没再提池煦之事,只要他拿出件飞行法器,护送他们师徒到东海一行。
    云铮到来,高兴的唯有乐令而已,他本人自是不愿意来,湛墨也冷着一张脸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乐令炼化云铮时湛墨已失了肉身,在魂灯中沉睡,后来化成婴儿,又一直被池煦带着,更是不知云铮帮乐令做下的勾当。
    此时见他这样毫不见外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乐令还似十分倚重他似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暗暗瞪了云铮一眼。
    乐令自是不管湛墨的胡思乱想,见到云铮时格外温柔,轻声曼语地许诺:“你送我们去到海外,我就叫你见秦休一面——他可是心心念念想要见你,要知道你为什么背叛他,和我一起杀了他呢。”
    云铮委屈得脸色惨白,却偏偏连泪水也流不下来,只能木愣愣地站在乐令面前,想着呆会儿见了秦休,如何求得他的信任和原谅。那两个人哪有在意他的想法的,说完这番话,乐令便要他取出法宝送他们入海。湛墨则拉着乐令问:“令儿,你已经有我了,怎么会看上他?”
    乐令默默看了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强把他的不满按了下去——哪有当徒弟的敢这么管师父事的?他这天生乱吃醋不懂事的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过来了。
    一路上他们就借着云铮那张脸做护身符,叫人不敢追问他们的身份。虽遇到了几拨罗浮弟子,但多也是修为极低的普通内门甚至外门弟子,就是在乐令还在罗浮时也轻易见不着这样的人。又有云铮释出元神真人的威压,在前头一亮明身份,自然就没人敢怀疑他身边带着的会是魔道中人。
    这段路程走得倒是光明正大,速度也比坐船在外海绕路时快得多,不过一半天工夫,东海便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他们落脚之处,正是乐令上回遇见女鬼朱绂的地方。朱绂已死了许久,城中死气尸臭完全消散,这城中化为傀儡的人也早该随着她腐化。过了这么几十年,依着凡人的繁衍速度,这小城也该恢复了从前的繁华,可是他们飞过时便已能感到,这里一片荒芜,没什么活人气息。
    就连城外码头和停靠的船只也十分破烂,不过剩下些朽木,不复当初渔船停驻、人潮往来的繁盛之态。云铮感到他的疑惑,不由自主地答道:“这小城几十年前被鬼修所侵,里头大半儿人都死了,剩下的也被当时的官府迁走。这里本就是凡人的城镇,海外修士极少落足,只消空置上几年,也就渐渐没落了。”
    乐令还以为是海中那洞天又养出什么鬼修,占了这地方,听说是自然空下来的,倒安心了几分。海水中比他想象的情形也好些,近海处还有不少鱼虾,也看不到浊重黑沉的死气。那洞天离着东海比冰揭罗宫还要近些,若侵不到这里,自然就更不该侵到湛墨宫中。
    湛墨对海水更为敏感,在海边抄了口水嗅了嗅便断定:“咱们走水路吧,有我的内丹在,分水而行更快些,也不会被宫外阵法所阻。”
    叫他这么一提醒,乐令才想起当初湛墨身死时,冰揭罗宫总阵盘被他袖了出来,现在还在他法宝囊中,因没和内丹放在一起,倒忘了找出来给湛墨了。三人一路走水路到了宫外,他也正好寻出了阵盘,扔到湛墨手中:“这是你的东西,还是你来试试吧。”
    那布满蓝砂的阵盘到了湛墨手中就似活了一般,放出一点幽幽光芒,照得沉暗的水底一片微熹。湛墨取了内丹置于其上,蛟龙气息导入阵盘,平静的蓝砂就涌动起来,眼前黑暗之中放出无限光明,映衬出一座金碧辉煌的水府。当中镶满明珠的朱漆大门无人推而自行打开,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型海兽,在湛墨面前俯首听命。
    大门洞开,仙乐响起,宫中群妖已然从大门踏出,齐齐出迎。湛墨长身而立,虽然修为只有筑基初关,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还如当初在宫中为主时一样,令众妖自然俯首。
    不过与他最为亲近,服侍了他上万年的都梁、降真兄弟和老妖延龄都已不在了。
    湛墨脸上并没有什么伤心之类的神色,只是忽然伸过手抓住乐令,吩咐众妖退下,牵着他重新踏入了自己的寝宫。云铮依旧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走进宫中不几步,湛墨便冷然下旨:“把那个人修给我绑了,关到无秩牢去。”
    云铮一无所应,还是乐令拦住了他:“你不必把他当作罗浮的人防范,这是我早前炼的傀儡,十分听话。这门手艺既精巧又好用,将来我也教你炼一具,你就知道了。”
    湛墨不是防范罗浮奸细,只是看不得乐令身边有别人,听说云铮只是具傀儡方才作罢,叫众妖各自退下,自己仍旧带着乐令往寝宫去。
    水宫中规纪森严,哪怕湛墨已化了人身,但魂魄妖丹还在,血脉压制也还在,那些水生妖物对他依旧如从前般恭敬,什么也不敢问就退了下去。待众人撤尽,湛墨便将宫门关闭,趁乐令不备从后头抱住了他——如今他们俩修为相差太大,想像从前一样将他拉到自己怀中摆弄已经不可能了。
    乐令被他这么不管不顾地抱着,却是又想到了当初被他缠成笔筒的模样,无奈轻叹一声,拍了拍他拢在自己腰间的手:“为师要炼一样法宝,你乖乖地放开手,炼好之后那东西自然是你的。
    ……对了,我从前把你宫里一个叫无患的蛟妖关进了无秩牢,这也百十年了,你去把他弄出来管教吧。”
    无患是湛墨当年的心腹之一。其余两妖当年就都被鬼修害了,得知他还活着,湛墨心中亦是十分惊喜。眼下既然不能哄得乐令同他春霄一度,倒也不必急着缠他,正该好好安抚这些翘首盼着他回来的旧部,再说明他化身为人的事。
    他往前殿安抚众妖,派人救那位蛇妖无患出牢,乐令便在寝宫中闭门安坐,取出了青铜魂灯,向云铮笑了笑:“你不是想见秦休么?他一定也想见你很久了,反正你们俩的姓命现在都抓在我手里,也就不必避着我,当面叙一叙旧情吧。”
    一道真炁送入灯内,那小小的青色焰火便跳至灯芯外,化作一名赤身露体的男子,只是身上遍布纯阴之气,元神只剩下淡淡一点。眉心处命魂光芒闪动,生机仍未完全断绝。
    123
    123、第 123 章 ...
    云铮愤怒得全身冰冷,死死盯着乐令,仿佛在问他怎能这样虐待秦休,怎能毁了他的元神,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这愤怒和痛苦,秦休感受得更深。法会当日他只顾着法身被噬的痛苦,在那魂灯中囚困数十年,再见天日,那天赤身露体被众魔修观看的耻辱更是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叫他脑中一阵阵晕鸣,眼前看东西几乎都看不清。
    ——他不知道,这种痛苦并非来自心灵,而是因为法身受创,只剩余一点稀薄元神,就连魂魄也遭了魔气污染,法身上才会显出本该只有肉身上才能感到的种种不适。
    待那晕眩痛苦稍稍习惯,能感知周围景况时,他一眼就看到云铮站在他身前,双眼死死盯着乐令,目中似有盈盈水光,神色哀婉动人。而乐令面上带着淡淡笑容,看着他这方向,怎么看怎么像是嘲笑。
    秦休的劫数临头,元神又被纯阴之气冲散,已完全失了理智,对着云铮厉声喝道:“贱人!我对你千依百顺,处处讨好你和洞渊老儿,你竟背着我勾结这老魔,还和他设计杀了我,害我落到这地步……”他刚要赌咒发誓,说不杀云铮和乐令誓不为人,忽然想到自己元神还在,与其出口提醒这两人,倒不如最后力拼一下,至少杀了当日亲手杀他,害他沦落到魔修手里的云铮。
    秦休并未发现,他受了这些日子的折磨,对乐令已生出了极深的畏惧,虽然恨不得杀了他报仇,却不敢真的动手。他一面痛骂云铮与乐令,一面尽力聚拢残破元神,心中默诵法诀,放出本命神通“造化千重”,向着云铮直直打去。
    一道清气化作万千人物,贫富贵贱、喜怒悲欢各自不同,拥拥攘攘夺人耳目,霎那之间却又凝成一道道沾染着红尘之意的剑气,从四面八方向云铮同时刺去。这神通当初他杀乐令时,与云铮一起在外做任务时都曾用过,每次用出,云铮都要夸他法力高强、剑意精妙。可用到自己身上时,云铮却是再也说不出恭维之语,只剩满心怨恨凄凉。
    他明明都是被迫的,为什么秦休看不出他的苦衷,反而放着仇人不杀,而要把剑气对准他?
    剑气扑面而来,他却也不能就这么承受,身体不顾秦休的面子自然反击,挥袖将周围剑气一收而入。乐令在他对面微微一笑,将他揽入怀中,回味不已地对秦休说:“云铮温柔体贴,善体人意,在我身边帮了不少忙,比你却是有用得多了。秦休,你当初得了我这么多功力和法宝,到死还不过是个元神初关;云铮却早早破了中关,肉身又还完好,将来阳神也有望,你有什么脸嫉妒他?”
    这话字字属实,却又偏偏说得暧昧得远远偏离了事实。云铮激愤之下脸色也有些微红,看着倒像是羞涩所至,也让秦休脸色越发难看。可是这一击已耗尽了他的神炁,再要施出这样的攻击已是不可能。若是他一开始就很下心来将剩下那点元神自爆,说不定还能有点结果,可惜这一念惜命,就白白浪费神炁,现在恨意再重也不能怎样了。
    直到此时,乐令才放开了对云铮的控制,由着他在秦休面前自辩。秦休却已近颠狂,根本听不下云铮的话,一径指责他与乐令勾结,身为正道中人竟自甘下贱,做魔修的走狗,与魔修合谋杀害他,动摇罗浮根本。云铮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只得忍辱说出了自己早已被炼成傀儡,一切都不能自主之事。
    乐令在旁看着秦休痛斥云铮,就像看到了前世自己遇刺时,那样的不甘心,说什么也想弄明白他背弃自己的缘故。如今想来,只觉着荒谬可笑——人都已经要杀你了,就是有再多苦衷又有什么用?难道他有了苦衷,你就不用死了;还是死后元神不灭,转世后直接就能成就天仙?
    他冷笑一声,将云铮拉了回来,亲昵地抚着他的脸问道:“你对他道什么歉,若不是他,你当日不会杀我,现在也不会被做成傀儡。他连累你连下辈子都没有指望,你还待他一片痴心?”云铮也被骂得有些茫然,呢呢痴痴地偎在乐令怀中,不管听不听得入耳,总是不再有反抗的意思。秦休看得越发刺眼,又把乐令恨到了骨子里,悄悄蓄积真炁打算施袭,魂魄却猛地动摇了一下,从那几乎纯由至阴之气塑成的身体上飘了出去。
    他的魂魄自然不是无故离体,而是乐令觉着原先许给秦休的事都应下了,这回算是了无牵挂,可以彻底利用这元神真人的魂魄了。哪怕是没有元神和肉身,单只这魂魄也比普通人的坚牢许多,像玄阙老祖平常赐下的那种极品法宝做不成,不过完全可以炼个给湛墨防身用的上品法宝。
    秦休的魂魄仍在他手中挣扎,不过他自有捉魂之法,怎么挣扎也飞不出他五指之间。余下的东西就都是乐令素日积攒出来的,无论阴芒骨、白海砂、赤髓石、紫河车、帝女绡他手里都有许多。叫云铮逼出心头血,将那些材料依制研末调合,再从法宝囊中取了张没用过的人皮,蘸着那药水画出一枚四方小幡,当中写下拘束魂魄的真种文字。
    那几个文字写下后立刻放出光彩,生出一道拘束力,将秦休的魂魄向其中拉扯。魂魄被丝丝剥离的痛苦和永镇法宝的威胁也让秦休恐惧不已,先前的疯狂之色尽褪,哀嚎着求饶:“令哥,从前的事都是我错了,都是师父和洞渊逼迫,我才不得不做出叫你伤心的事。其实那天在雁门仙人遗府,我也是打算要放你元神离去的,只是没想到你对自己也这样狠绝,竟舍得自爆元神……”
    他的魂魄大半儿已没入人皮上,情急之下甚至说出:“我对云铮不过是兄弟之情,这些年我都对你念念不忘,你不可辜负我的真心……”撕心裂肺的呼喝声戛然而止,乐令将画好的小幡浮到空中祭炼。
    云铮默默立在一旁,从头到尾看在了眼里。秦休与他早已金箓合藉,哪怕是他肉身还没炼成傀儡,今日之后,他的修行也不可能再有寸进。如今秦休遭炼,他心中难受已极,却也一直没再开口,静静看着自己昔日道侣化为拘魂法幡中的主魂。
    乐令不管他,他就像个真正的偶人傀儡一样立在墙边,看着乐令吐出丹田真火烧炼法幡;看着幡上那缠满黑气的人形不停挣扎,忽而现出身形、忽而被幡面吸进去;听着其中传来的嘶哑狠戾的叫骂声,和后来断续不成人形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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