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韩盈正在带人开荒,她低头查看着土壤的情况,还亲手示范地要挖多深,三四十个人围着她观看,当韩盈把锄头还给一个农夫,拍着手上的泥土,抬眼便看到了挤开人群进来的李昌。
    他神色枯槁,身形便瘦,脸上的黑眼圈明显的吓人,精神更是萎靡,这模样让韩盈有些惊讶,李昌竟能把自己折腾的这么狠?
    周围人看到李昌,下意识认为他有什么重病,想要趁此机会求医,哪想李昌走到前面,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对着韩盈哭道:
    “听闻月女曾去过天上,见过鬼神,还请月女出手,救救我那终日无食的亡母吧!
    不少人虽然听说过李昌被母亲托梦的事情,但并没有见过真人,一时之间还有些发懵,看着他这副架势,便不免四处问道:
    “这谁啊?
    “面生,不是我们村的。
    “他亡母和月女有什么关系?
    “我认得他,阊邑李家的那个人,杀猪祭母的那个!
    “哦——!
    一说杀猪,众人便迅速反应过来,纷纷用好奇和惊异的神色打量着李昌,同时又不免瞄着韩盈的表情,想看她能给出什么答复。
    第134章 植树煮饭
    韩盈慢慢打量着周围人的神色。
    这些人没有人认得李昌,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可现在,好几个人侃侃而谈,像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对着周围人细数他用了多少祭品吃食,结果却毫无作用,又夜中梦到母亲啼哭,母亲饿瘦的模样如何如何,甚至还加入了新的创作,比如开口向儿子哭诉她如何饥饿等等。
    受限于交际太小,太少,乃至信息过于匮乏,大多数农人都极为好骗,竟真把此事当了真。
    韩盈心下微叹。
    科学每前进一步,宗教就后退一步,可惜她的化学物理早就还给了老师,仅剩的那些,还是从揭秘乡间诈骗的节目中记下的,在没有足够科学能力支撑的情况下,她走不了太大的步伐。
    不过,历史的进步向来是缓慢的,而每迈出去一步,都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从巫觋手中夺出了对鬼神的解释权,并将这种权力归给大众,是大家能够最快也最好接受的现状。
    “你竟能听到亡母说话?这可真是奇怪。”这么想的韩盈开口说道:“且不论生死有隔,大多数亡人的魂魄太过于孱弱,压根受不住活人的生气,怎么可能来见你呢?”
    为了避免被他人所知,韩盈只见过一次李昌,剩下的所有都靠他自己发挥,演技还算不错的李昌稍微愣了下,赶紧做出疑惑的表情,接上话茬:
    “亡母未曾与我交谈,是我看母亲似在啼哭。”
    这话说完,之前吹嘘的人就有些尴尬,谁乱传的,怎么不能说话变成能说话了?
    但没人注意他们,大多数人都看向了韩盈和李昌——
    这可是见到死后母亲的奇人,还有月女,听听这话里的意思,她这分明是知道如何见鬼神啊!
    不少更远处植树的人极为好奇,纷纷跑过来围观,短短几个呼吸间,韩盈和李昌身边便围了上百号人。
    “还是我记得更对。”时刻注意着周围人的反应,韩盈略微沉吟,道:
    “这方面的事情,我知道的极少。”
    话音刚落,众人便有些失望,李昌还以为韩盈要抬身价,赶忙说道:
    “我家中还有一头牛,若月女您不嫌弃,我这就牵来,还望月女指点啊。”
    “不用,我是真不知道如何上供,当年我也不过是跟着神女清点草木,醒来后也就零星记得些许治病救人,哪里会知道死后的亡魂吃什么东西?”
    韩盈表情有些无奈,听她这么解释,周围人全都懵了,还有两个见识多点的富裕人家表情更是有点僵——这剧本不对啊!
    以前可没有找到高人可高人却无解决之法的传闻!
    两次被否定的李昌像明白了什么,他赶紧继续哀求起来:“月女,我母抚育我多年,我还未来得及尽孝,她便离去,如今母亲在亡间不得安宁,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放得下,还请月女您帮帮我吧!”
    韩盈像是被求头痛,她扶着额头回忆着什么,半晌,才迟疑不定的回答道:
    “世间很多道理都有共通之处,人需进食,亡魂亦是,魂魄应是以同属为食,正常来说,上供饭食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韩盈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拍手:
    “我想起来了!月宫神女讲过,生世极重,亡世极轻,能支撑活物取食生存的精华太重,亡魂是吃不下的,这就像是盐,活人不吃不长力气,可吃多了又会死去一样,李昌,你可用稻麦秆的精华供养亡母试试!”
    李昌连忙追问道:“这又是何物?”
    “将五谷秆中的糟粕,就像是稻的外壳,麦的外皮去掉,剩下的便是精华了。”
    韩盈开口,将简易的造草纸方法讲了出来,看着周围人边听边记,使劲儿点头的模样,心中满意的点头,她又道:
    “你可先回家中一试,若是成了,记得再来告知我一声,奥对,李昌,记得不可做太多,若是有其它无人祭奠的野鬼来抢夺,那还是落不到你亡母的手里。”
    “是,是,我一定遵守。”李昌将方法念了两遍,确认记住后,连连感谢,又告罪后,马上往家里赶。
    对现在来说,草和稻麦秆也是具有经济效益的,不仅可以作为燃料,同时马牛羊猪等牲畜也是靠草为生,因为这点,地方政府还会向百姓征收草税。
    而对于农人们来说,自家田地长出来的草和稻麦杆是最合法的,其它地方的不是属于大富豪,大商人,就是属于国家,去割草从法律上等同于偷盗,区别只看官吏和地主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官吏,那比较看县令的良心,汉武帝上台后,恢复了林地禁止采摘的法令,尚傅遵守了部分,只不允许砍伐树木,但还是允许平民捡拾落叶,枯枝回家生火,河边的茅草在官衙拿走所需要的后,剩下的也可以割一担回家。
    但,那些地主家就没那么好说了,这方面千百年来他们就没有变过,拿根落下来的树枝就能被打的半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整体上来说,虽然纸钱看着廉价,可对于农人来说,也是一份正儿八经的支出,算不上寒酸。
    好在,麦稻草终究可以由自家产出,草纸又很耐放,花个七八年准备,怎么都能装满一两箩筐,纸张又可塑性强,叠起来摆能像个小山,从视线上极能唬人,比起来以往陪葬的家具器皿,各类粮食,以及杀鸡杀猪埋地里的行为,终究是好了很多。
    李昌来了又回,被扰乱的众人却没那么快平复下心情,有人快速发现了韩盈提出的新设定——亡人弱于生人,并对此开始了激烈的讨论。
    准确的说,应该是证实。
    这个举例白天见不到鬼,那个说,怪不得父母没来见过他,还有人觉着要是这么说,死后给他烧一大片麦地,那在阴间就要成大富人了,这话刚一说出口,众人就指着他哈哈大笑,嘲讽他说,这么多的钱,分分钟就要被别的孤魂野鬼抢走了!
    除了这些,还有人将李昌说的内容记在了心里,他们砸磨着李昌给母亲祭奠那么多,结果什么都没收到的现实,不由得怀疑陪葬到底有没有用,于是又跑过来问韩盈。
    韩盈没有直说有没有用,而是说了自己的‘见闻’,她没有看到鬼魂居于墓中,倒是看到过鬼在树中居住,只不过就见了这么一回,至于具体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就让他们自己去想。
    那想啥?给自家的父母坟上栽上棵树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于是整个初春季节,除了种田外,各地突然兴起了给父母祖宗坟上植树的活动。
    而另一边,回到家的李昌先是做出来草纸,剪成满满的一大摞纸钱,扎了两条狗,一头牛,在小半个村里人的见证下,全烧给了母亲。
    接下来的几天,李昌多睡多吃,迅速把自己熬掉的精神头补了回来,在第八天,他高兴地向周围人说,昨日又梦到了母亲,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身边还有二狗一牛陪伴,看起来极为惬意。
    说完,李昌也不管村里人信不信,拿着钱财和粮食便又去找月女了。
    此时到处都是虫子,韩盈担心树苗和田地被飞虫啃食,正在想办法治理虫子,配比的草农药杀虫效果不算多好,还得用其它辅助手段,夜中生火时,看不少飞虫争相扑火而来,她便有了新主意,特地用土垒出来了个火台,用以吸引飞虫。
    过来感谢的李昌看到了它,觉得很是有用,也跟着学了回去。
    也巧,此时是五月初,晚上只有一点月牙,若是有云,那就黑的一点儿都看不见,夜黑风高,太过于危险,李昌不敢一人活动,便拉着左右邻居去田里。
    他们点起来火堆又将举着的火把熄灭半米高的火焰在空中跳跃无数趋光的飞虫争相向火堆涌去密密麻麻的仿佛要连成一条长河。
    这样神乎其神的情况实在是把众人吓得不轻各个屏住呼吸不敢多说一句话。
    折腾一夜的三狗也不睡了天刚蒙蒙亮他便拿着刀去河边砍了两大捆的茅草回家。
    一抬头便看到他那老父正坐在院中墙边的石头上慢慢吃着盆里的桑葚。
    如今的桑葚味道很酸又只是水果只能勉强充饥吃多了胃里会难受不说还会没力气身体发虚之前见到老父昏倒过的三狗看到这幕有些生气:
    “父都说了别吃这个你怎么还吃?”
    “我就吃着玩。”老父辩解一句又看到他背回来的这么多茅草
    脸上多了两分高兴:
    “这玩意儿好我拿它编个席子再不也能做个扫帚换上一碗粮回来。”
    三狗父亲已经干不了多少农活也就只能做些捆捆扎扎的活计了。
    听老父这么说三狗心里有点烦闷他沉声说道:“这不是给你编席子做扫帚的。”
    “那是做啥的?”三狗的老父有些不解。
    “你以后就知道了。”
    三狗避而不答他将茅草堆放在一边拿着锄头在院子里刨了个坑踏实挑来水倒进去再将茅草混着从李昌送的石灰放进去浸泡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气的老父直跳脚大骂他是个败家子。
    三狗不理会老父的骂声而是钻进厨房妻子正在煮饭看妻子已经装完了米他又伸手抓了满满的一把放进了锅内。
    第135章 准备烧瓷
    这动作吓了妻子一跳,她看着三狗还要去抓米,连忙伸手去拦:
    “你加这么多米干什么?现在可正是没粮的时候!”
    去年粮食存到现在,剩下的肯定不多,大家都在节省着吃,看着不多的米罐,三狗动作一顿,他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低声说道:
    “那就加这一把,以后也别省了。”
    “这怎么能行?”
    妻子脸上多了几分不满,操持家务和饮食的她,就算没有学过数学,多年下来也能对家中粮食能吃多久算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还能记住每人的饭量,而她最得意的本事,就是一口气作出每人需要的饭,能让人都吃的正好,锅里还不剩下一粒米。
    这本领在村里极其有名,若是有人盖房、娶亲,送丧,都要过来请她去帮忙,她看着三狗多抓的这把米,直接说道:
    “要是每天都加这么一把,咱们剩下的粮就吃不到秋收了,这中间能差小半个月……会饿死人的!”
    “饿不死。”三狗没觉着妻子说的不对,他看着妻子焦急的面孔,指着隔壁房屋说道:“你把咱们打算秋季卖的那些粮拿出来吃就够了。”
    妻子火意上来,刚想骂,又猛然想到了什么,瞬间瞪大眼睛,连忙问道:“是那草钱?”
    “对,你不知道,昨天……”
    将自己昨天夜晚所见飞虫扑火讲出,三狗坚定的说道:“还是月女说的有道理,我今天已经泡上了茅草,到时候给父送这些,就不会让父地下吃不饱穿不暖了!”
    妻子沉默。
    人当然会有七情六欲,只是这些东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会被磨灭太多,吃不饱不仅会让人思维变得困顿,还会让人呈现出兽性的一面。
    公公为家里操劳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人老了,干不动活,纯消耗粮食,还得让全家人节省口粮给他置办葬品的时候,她情绪上头,也会在心里骂上几句老不死的,觉着公公怎么还没死,死了就不用在让孩子也跟着挨饿。
    而现在,当他们不用在被陪葬所累的时候,她怨憎的心情突然散去,过往公公为家里操劳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怎么会不知道公公一天应该吃多少米呢?
    几分愧疚慢慢涌上心头,妻子别开丈夫的眼,低声应道:
    “挺好的,还能给孩子们多吃点。”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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