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听到明公身份后周围越来越多人,韩羽觉着这还真的挺有必要的,她点头应下:
    “多谢明公指点,我定会向上禀报,以做整改。”
    “嗯。”
    京医院过往从未有过,如何架设本就不易,更何况至今为止开设还不足一月,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超出明公想象,有点不足也可以理解,没出事之前改了就行,满意的他不在多说。
    而听着旁人说出明公身份,再看明公与韩羽如此相谈甚欢的模样,周翁也知道自己当真是大势已去,再说只能是自取其辱,可就这么走了,又着实有些不甘,这一犹豫间,便彻底失去了保留最后颜面的机会。
    真当她韩羽是软柿子,被人打上门只会防守不知道进攻啊!
    和明公寒暄结束,韩羽立刻将目光移回了对方身上,她温和客气的问道:
    “周翁可还有所疑惑?”
    “没有。”
    紧握着手中的鸠杖,周翁也在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和:“是我等不知医者仁心,还请韩医师不要放在心上。”
    “我等医者初至长安也就两月,周翁不知也是正常,哪里会见怪呢?”
    韩羽笑眯眯的将对方的致歉接了下来,紧接着又问道:
    “倒是我有一事不明,顾家女此事,官府未曾言她不孝,天子、御史裁决也不曾惩治于她,反倒是以不慈惩处了顾父,撤了他的侍御史之职,如此明切的判罚,又是什么人在质疑国法,指责她不孝不悌?”
    韩羽看着周翁,她的话依旧和之前一样,温温和和,甚至还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不解,可这份温和,却直接将周翁逼到了绝路,他额头逐渐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耳边只回荡着一句话——
    官府还未曾断她不孝呢!
    儒家的君臣父子夫妻就就这么一个模式,只是世上一个家庭一个情况,就没有能够完美适配它的存在,大多数不过都是硬着头皮穿小鞋,疼了、磨出血了,依旧只能忍着,很多人受限于社会风气不敢明白表现出对它的厌恶,可谁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暂时未有人直说顾峦的不是,只不过,怀疑目光压根克制不住的往周翁等人身上飘,角落里,更是传来了质疑。
    “是啊,官府未曾判她有过啊……”
    “怎么就这么能武断的说她不是?”
    “这世上也不全都是儿女不孝,还有为父不慈呢。”
    跟来的这些三老孝悌,不是所有人都像周翁这么沉得住气,有的性格稍弱,只不过是被旧有习惯裹挟而来的,刚才听韩羽解释过后,便已经有了放弃的打算,此刻更是恨不得赶紧离开,可还有享受自身特权、潜意识将自己奉为道德化身的人,完全不肯接受自身的权威被违逆,见周围生出这样的言论,忍不住出言反驳道:
    “此女□□成性、居于闾里还与人苟合,说不定,是蛊惑了外人方才未被判罚呢!”
    这话一出,不再说话的明公少有的皱起来眉头,原本的人群也突然停止了质疑,只是这停止不是怀疑顾琬,而是对着这群三老孝悌来的。
    久居医院的病患,能在这里听到不少八卦,顾琬居于闾里想要自缢被母亲派去的人守着方才安静下来,前些日子更是被强盗袭击,浑身是血被人送来医院诊治,这些消息还没过去呢,她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这么严厉的看守下、半死不活的情况和外人苟合?
    “是不是哪里又编起来了假话?”
    “这事传闻一天一个样子,不过来看看实处就当真,可真是……”
    “差点害死人啊。”
    出乎意料三老孝悌意料的,是这次指责并未引发周围人的赞同,反倒是更多人开始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这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凝滞到了极致,正当有人想要继续开口时,微弱女音伴随着脚步声一同传了过来:
    “叨扰三老,在下顾琬,请问诸位,我与宿申发乎于情,止于礼,何时有奔淫之说?”
    “我在闾里养伤之时,更是有家仆看守,遇袭来医后,周围更是只有女人,哪个外男能闯进来与我‘苟合’?”
    常年处于焦虑状态的顾琬,很难保证自身的饮食,身形显得极为消瘦,受伤带来的大量失血,让她的唇脸白的吓人,更不要说额角和喉咙处还有‘自缢’和被袭带来的淤伤,整个人看着好像下一刻就要走了似的,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除了变态,谁会找她,她又怎么可能找别人?
    如果说周围人的反驳还不够无力,那被人搀扶到这里的顾琬,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戳破三老孝悌的指控,不过她出现的效果,还不只是指控,视觉的冲击远比光听来的更加强烈,大量的旁观者,突然清晰的意识到了一个现实——
    “伤成这样,不让医者救她,这不是直接让她去死吗?”
    “分明就是杀人!”
    “就算是三老孝悌,也不能没有这档子事就逼人去死啊!”
    “就是!”
    “什么三老孝悌,我呸!”
    这片土地上的人既迷信权威,又极为抗拒权威,尤其是当权力不在公平,转化为有可能伤害自身的存在时,人们的厌恶便会来的更加强烈,听着这一条条的反驳,有个年轻的孝悌忍不住叫嚷起来:
    “我不是,我没有,外面都这么说的,怎么可能会有错啊!”
    “够了!”
    明公的视线从顾琬身上收了回来,淘汰掉缝合伤口的宋琳,为了防止她活动将手臂上的伤口崩开,包扎后直接将手臂吊在了脖子上,这让那些残留的鞭痕也显露在了外人眼中,这让明公立刻排除了官府和稀泥的可能,也大致推出了真相,顾琬的话真假不论,这些三老孝悌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再想他们今日所做的事情,明公心中的怒意更胜起来:
    “身为三老孝悌,怎不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论真假,便将市井流言奉为圭臬,以言逼杀,如此草芥人命,何堪此责!”
    第347章 吃绝户的
    明公的责备极重。
    这直接就是指着周翁的鼻子骂他没资格做三老,即便没说撤了他的虚职,可这么一位真大德给出的评价,有的是人愿意揣度他的想法,顺带着完成此事,毕竟——
    三老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有的是人想将他取代而之。
    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即将失去三老虚职,还要背上一个偏听名声,再不似往日威风,从此在家中忍受外人讥讽奚落,儿女埋怨的周翁瞬间被懊悔淹没,真的,他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就这么想着要来京医院找事呢?且不论这里给人看病的医者可都是官身,就一群女人能走到这样的地步,怎会好惹啊!
    事已至此,周翁也不敢再给自己辩解,面前的明公可是太学博士,他这样熟读经书,不知见过多少世面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见对方如此呵斥,立刻放下颜面,做出副羞愧的神色来。
    “明公所训即是,我年岁已高,不仅耳聋目花,连思绪也越发糊涂,今日差点害人性命,着实愧担此责,今日回去,我便向官府请辞。”
    比起来日后被旁人再提此事,周翁选择直接此刻卸去,好留个知错就改的名声,只不过,明公并没有因为他的识趣转为夸赞。
    这么多人过来,其中肯定有被忽悠过来的傻子,可周翁这个头领绝对不会无辜,这么多人来没预谋谁信,当然,傻子和周翁这两种人在明公眼里都该惩戒——居上者怎么能不明辨是非?主动请辞是周翁该做的,他已经很留面子了,都没有继续追问这么多人怎么来的!
    人与人的思维显然无法相同,见自己这么做还未得到明公的认可,周翁心中更是没底,惊慌使得他再也无法维持来时的傲气,整个人瞬间佝偻起来。
    他如此,后面的人更是慌乱起来。
    不就是逼着京医院赶个人出去而已,结果却是周翁丢了虚职,自己也要挨个偏信昏庸、草芥人命的名声,这和想象中差的也太大了!
    前后反转太大,有些心态失衡人再也站不住,直接转身就往外面跑,溃败的让人不忍直视,留下来的也纷纷拿起来袖子遮住脸,让旁观的人指着耻笑。
    奚落这群卫道士,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爽!
    周翁几度抬脚想要离去,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倒不是怕落荒而逃太过丢脸,而是今天这事,明公做为过路神仙大约是不会再和他计较,可被砸场子的韩医师和顾琬呢?保不齐便将他这个主事人记到了心里,顾琬家业败落尚不足为惧,可韩医师……自己和家里人还要来看病的啊!
    想到这里,周翁更不是一般的后悔,他大约真的是糊涂了,不然,怎么连医生都敢得罪?
    虽说这些医者足够大度,可周翁活了这么久,见识可不是一般的多,这世上多的是嘴上说着‘不当回事’,‘早就忘了’,结果将转头当年得罪自己的人在关键时刻打入深渊,这么多例子在前,他哪敢赌医生会不会记仇啊!
    现在人还在,得赶紧想办法弥补,不然日后连面都没资格见,那更是要没救了。
    顶着旁人幸灾乐祸的讥讽,在压力下的周翁很快意识到,韩羽对顾琬的态度是暗藏袒护的,不然方才完全不用再多问,而这样的话,去除顾琬的污名,是可以讨好韩医师的!
    周翁懊悔的情绪中多了几分振奋,他克制住心脏的跳动,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气,对着韩羽和顾琬说道:
    “市井之间有不少你的传闻,皆说你不守妇道,与他人苟合,言辞过于统一,现在想来,必是有人暗中造谣中伤,虽说此事至于智者——”
    说到这儿,周翁摇了摇头,自己所做的蠢事再次浮上心头,都不用酝酿,脸上便全是苦涩:
    “可世上多是我这般痴愚之人,难便真假,只会顺着旁人言论听之从之,还请两位尽早抓到这幕后之人,以还自身名誉。”
    原来如此。
    听周翁这么讲的韩羽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在推卸责任,他说的情况基本上作不了假的,毕竟之前舆论乱的出奇,这么多三老孝悌分部在不同的闾里中,听到的内容也不会一致,冲突会带来意见不同,根本不可能团结在一起过来找事,可若是有人搬弄是非,将舆论统一,那出现今天的情况,也就是不足为奇了。
    不过——
    想到这里的,韩羽觉着似乎还有些解释不通的地方,她正想着,被人搀扶的顾琬便已经泪如雨下:
    “我一闺阁女子,甚少出门,怎会得罪此等致我于死地的恶人?”
    的确,这事儿从道理上着实有些说不通,能在这么多闾里中造谣到大多数人都信,那不可能是单个人完成的,肯定有组织有预谋,这样的人,之前只是普通官家小姐的顾琬上哪儿得罪去?更有可能是她父亲带来的祸事。
    只不过,说她父亲得罪人还是有些疑点,侍御史得罪的都是同阶级的官吏,正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官吏要出手对付顾家,那更多是从上面往下卡,比如户籍、征税,查家产等等,他们还真不一定有在市井散播流言的人手,这完全是底层人才会有的手段,而底层人,侍御史这样的职责又从哪里得罪,还能被人记住?
    所以这事儿和顾峦的关系也不太大。
    排除了这两种可能之后,长久居于乡下的韩羽隐约有了新的思路,不过猜测这种东西,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她微微扭头,看向身边的女医:
    “如此造谣生事,以流言蜚语杀人的恶徒,我即便身为医者,也不会放任他们逍遥法外,顾义,将此事写成告书,送去京兆伊府!”
    顾义早就看此事不顺眼了,被吩咐后不仅直接应声称“是”,紧接着转头就去写告书,一看便不畏这种虚假的流言蜚语。
    底气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成大事的人就是有能在自身快玩完的时候,不仅还能稳住心态,并将局势说的好像自己要胜利了一样,而这种行为也的确能聚拢大量的人才为自己所用,这方面最为有名的便是刘邦,当然,韩羽这点小情况还不够资格与对方相比,不过这种自信的姿态,也足够让旁观的众人相信顾琬的无辜了。
    若顾琬有错,医者怎会主动为她出头告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最该做的啊!
    众人对顾琬的看法又开始转变,韩羽克制着没有多说,她送走明公,疏散人群,等待官府将此事查清。
    在查案方面,有些时候古代破案难度反而要比现代更低,原因也很简单,人员少且固定、物资还极为稀缺,就像流言,现代手机转发可能都找不到源头在哪儿,甚至找到了还不当回事。
    如今就不一样了,畏惧官吏的小民哪敢隐瞒,官吏去问,赶紧交代,生怕自己受罚,那顺着人一个一个查下去,散播谣言的几个人很快便被确定身份,往这些人家里蹲守,直接全逮进了牢狱,都不需要动刑,吓的腿软的便已经交待了。
    造谣的原因也简单,就三个字,吃绝户。
    当然,具体情况更加复杂一些,动手的人是之前袭击顾琬逃走的匪徒,因为没拿到钱还搭了兄弟,一直在想着怎么报复顺带再多捞点钱,所以一直关注着顾琬家里,在知道顾峦倒了,没人能支撑门户、兄弟家见他败落不仅没有伸出援手,还带走了仆人,那直接是乐疯了。
    这么肥的肉猪不赶紧上手,是等着饿死自己?
    于是,做为‘绝户’的最后关卡,持续在医院烧钱的顾琬,就是头号他们的头号敌人。
    逼迫医院赶走她,既不用主动染血就能让她死掉,又能让自己获得最多的钱财,需要做的也不过是散播些许谣言,废些口舌,完全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啊!
    这个结果没有超出韩羽的预料,在谢过前来告知的狱吏之后,转头挑了个告诉了顾琬。
    不得不说,知道此事来龙去脉的顾琬世界观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拘在家中十几年,困住她的不只是身体,还有那安逸环境磨去的警惕心,顾琬怎么也想不到,踏入真实的世界还不足半月,就已经有了两次针对她的谋杀,父亲那点行为和他们比起来,好像都有些微不足道了!
    也只是好像而已。
    明明真实的世界这么残酷血腥,却不教她如何磨砺自身的爪牙反击,反倒是蒙上她的眼睛,让她困于四方天地,手无任何自保之力,
    只能去依附一个男人,丝毫不考虑这男人不愿意保护她,又或者死了之后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怎么办,这算什么父亲?
    老虎尚知要教子如何狩猎呢!
    和父亲、想谋取她家产的恶徒、冷漠中又带着几分恶意的外人相比,闾里中那些愿意给出善意的人家,着实显得不易,而这些医者对她的帮助,更是远超她过往认知的珍贵,顾琬没有装模作样,而是极为谦虚的询问韩羽:
    “韩院长,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块谁都来叼一口的肥肉吗?
    “无非是钱财动心人,让外人知道你们家没钱会好一些。
    没有保护自己的权势,还有大笔让人眼红的钱财,发觉有好处还不用付出太大代价就能得到的鬣狗,自然会一窝蜂的涌上来,权势顾家没办法改变,可让自家变得不像块肥肉却是不难,顾琬她可是个病人,别的地方花钱还能化作实物,病人嘛……吃肚子里都听不见个响,只消自己别露财,外人还是能信顾家没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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