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摇头,但被我盯得久了,只好说:“有过几次。”我挺纳闷,心说这故意杀人进仓的很少有人敢动的啊,谁胆子大到这地步?说完掏了包烟出来,让他塞好,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说贾哥,我不抽烟。
    我皱着眉头说你傻啊,这烟是让你去仓里散的,少挨点打,不过你今天回去先别急着散,说不定能换仓。
    谈话结束后,我出门跟制服打招呼,塞了包烟给他,那烟盒子里有两张商场购物卡,一张五千,他拆开递给我一根烟,站在后门外面跟我聊天,我看他不动声色,应该是默许了,便请他多关照一下,给换个仓。他连忙跟我解释,说下面的管教人员有时候会胡来,看不顺眼的或者家属做通关系的可能手脚重一点,这事他实在不清楚,回头就去换个仓。
    我陪在边上说顺风话:“也就是个把月的事情,小伙子年纪也不大,让他走得舒服点。”制服连连称是,抽完烟,我就准备回去,刚摸去停车场,正好遇见王二开会回来,冲我打招呼:“走啦?”
    我又上去说了翻客气话,他拍我一掌:“我还以为你小子赚什么黑心钱呢,原来是赚的死人钱!”
    我被他这话说的膈应,又不能反驳,只好随便应付了两句就开车走人了。
    睡了一觉起来,看见新招的那个助理钱晓峰正等在办公室外面,我招呼他两句正刷卡进门,张爱民探头出来:“老贾,不是不接案子了吗?”我一听就知道是姓钱的小子嘴风不严,忍不住蹬了他一眼,这小子知道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说老板我错了。
    我胡乱答了几句,就撇开张爱民回屋,警告了钱晓峰两句,我说你这嘴不管管好,干不了这行啊,他连连答应,说大意了大意了,下回一定往嘴上装拉链。我把案情大致跟他说了一下,接着问他肯不肯干,这个案子吃力不讨好,积累不了什么有用的经验,也就是理理条文,抠抠司法解释,走走法官,争取个死缓。
    我对争取死缓其实还是有信心的,城管现在是人人喊打的逆天存在,舆论上对我们有利,关键是佟帅杀人的时候是在他们办公室里,录像调不出,即使有证人也不会作出有利的证明,验伤是个关键,只要验伤结果能对他有利,证明他在最后的时刻受到过人身攻击,就能按防卫过当辩护,真能那样的话,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钱晓峰头点如捣蒜,根本不管我在说什么就只顾说好,我心想这人不是二愣子吗,正有点后悔把他给招了,转念又想,这样的也好,不会给我惹事,反正我就是找个跑腿的,又不是找跑堂的,机灵没用处。
    下午把签好的授权委托书、委托协议以及律所函交到法院,正式启动了辩护手续,又去了趟公安局,把案件材料复印一下拿回所里研究,突然林寒川打来电话,说顾升的手术做完了,还挺成功的。
    我拍着脑袋说忙晕了,把这茬都给忘了。
    他诡异地笑笑,说你忙什么呢?吃饭了没,晚上一块吃饭吧?
    昨天一夜未归,左宁打了不少电话来我都没接,想想他也挺不容易的,小孩一个,跟着我担惊受怕还独守空房,今晚无论如何也得陪陪他了,于是婉拒了林寒川的好意。
    检察长却朝我下指令:“我都请不动你了是吧?你他妈的,家里有什么,让你魂牵梦萦的?正好带出来我见见。”
    我说也行,不过得让我来请,他说不用,正好有个当事人在,有人结账。
    我想想也是,便跟左宁说了一声,晚上带他出去吃饭。
    结果如约到了包厢,看见林寒川边上坐了个人,应该就是他口中的当事人,二人正谈笑风生,我却头皮发麻,挤出笑容刚想上前打招呼,左宁在我身后喊了句:“爸,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遇到各种事情,家里的家外的都有,情感上遭受了巨大的创伤产生了巨大的波动,所以……宝贝儿,别淘气
    39、鸟看见我了 ...
    佟帅老婆来了,就在我办公室里坐着,诉苦说摊子摆不下去了,原因下一秒我就明白了。
    人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海水一样涌了进来,然后他们中有的开始哭泣,有的挥舞着拳头,不安,躁动,初秋的早晨,阳光也混沌,我被潮水淹没,听不见声音。
    被害人家属摸上门来了。
    我脑袋一片空白,看见女人被推来推去,有人高喊“一命偿一命”,有人低吟“你们害死我丈夫”,甚至有人逼我表态“贾律师,不要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我想笑,握着手机,摁着玩,不想抬头,一切都很荒诞。一场悲剧,毁了三个家庭,这个帐应该记在谁的头上?谁能代表民意?
    总之不会是我。我喊了几声要冷静,但似乎干柴烈火,反而恶化了。
    细细看了看,一共有十个人,两家各五个,也可能是四六开,三七开,总之不是重点。十个人里面,六女四男,女的主要负责哭闹,男的大多二十出头三十未满,或者不是家属,是来助阵的。
    佟帅老婆被人围住,开始只是痛骂,渐渐有人伸手推了一把,这火烧了一圈,就都放肆起来。先前有几片白云盘踞天边,这会儿我再朝窗外看去,天空竟是澄明清透,像一枚瓷器,像是要全部碎裂开来。
    女人们披着麻,男人们没挂孝,白花花的一片,闪得我发慌,突然又感伤又彷徨。谁说死亡不是向生命交了一份答卷?活着,就注定是一堆吃喝拉撒的肉,肥腻多汁,又无法自我消化;活着,就免不了在各种欲望中挣扎,一只到处乱撞的苍蝇,在既得利益下失去方向。我想做个旁观者,但我注定被卷入其中,因为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也承载并寄托了我的欲望。
    很多时候,我有想向生命交答卷的愿望,不,简直太多了,那一年我看见老毕躺在铁轨上,天空也是像今天一样澄明通透。其实老毕早死了,死在铁轨上,死在理想旁,西去四川数十年的,不过是他生生不息的欲望,而今天禅觉寺里坐着的,是一切本末倒置后的感怀,而非生命的延续。
    我慢慢地抓起一只陶瓷杯,在群情激动中掷向了地板,便如惊天一声炸雷,他们安静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终于该说点什么了。
    窗外有一只驻足许久的鸟,突然无征兆的一声惊叫后拔高,直冲云霄。
    “都滚,都滚。”我说。
    他们不动。
    “不滚是吧,不滚就把她打死。”我指指佟帅老婆又看向天花板上的探头,“你们不是想佟帅死吗?闹啊,越闹越死不了。”
    他们也朝那个方向看去,目光一闪后集体僵立,一个年长的对着一个姿容尚好的哭:“都怪你不听老二的话!”后者脸上显现出一闪而过的羞愧与不安,然后捂着脸跑了出去。她还在哭骂:“叫你们不听老二的话!都是畜生啊畜生!”
    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那句畜生是在骂我?老二是谁,跟我这个畜生有关系吗?
    接着就退潮了。留我一身海星海藻海螃蟹,还带少许咸湿。
    办公室里又只剩我与佟帅老婆二人,她说:贾律师你可以的。
    我摆摆手:罢了。
    下午往公安局跑了一趟,遇见陈锋,打了个招呼,问他最近怎么样,他满面红光,说发配装备的调令没发,有机会老死在刑侦了,我竟然也感到高兴,是一种全无原由的喜悦,不为自己,而为别人,且为不相干的别人,我说:老陈,需厚积而薄发。他说:贾律师,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我点头:好比那大松树,冬夏常青。
    离开公安局,又去了趟看守所,佟帅说他换仓了,现在挺好,仓里称霸。
    我说这很好,另外你验伤报告我已拿到,现在希望升了三成,而且你老婆说了,你死她陪,你活她守。
    佟帅眨眼睛,是他惯常的思考标志。
    我又激他:虽然希望升了,但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放弃挣扎比较划算,双双化蝶强过独守空房,省钱省力且省心。
    我又观察他片刻,似乎有动静。
    果然他说:全听你的。
    回到家里,是一番半年期的景象,东西没搬,但人走了。左宁回他自己家了。
    那一晚我表现镇定,开场先打招呼:不好意思,我老婆加班,今晚来不了了。表达极度自然,连我自己都信了,有个老婆,在电力系统,工作繁忙,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又推说和左宁是在楼下遇到的,结果左志强竟毫无察觉,几轮对话下来,才知是张爱民吃他回扣被他察觉,转而一番联想,明白当初是对我不住,有听信小人谗言之嫌,所以想请客赔罪,又怕我不给面子,才辗转让林寒川出面。
    完全就跟我想象的是两码事。
    饭局中途钱晓峰打电话来,告诉我最新出台了两条司法解释对辩护有力,我抓住这个契机,答得风马牛不相及:“爸爸等会就回去,你先在家做作业好吗?妈妈回来没?”
    他莫名其妙:老板你串线了吗?
    我说乖儿子,爸爸一会儿就回去,别着急啊,什么?不喝酒,一定不喝,你放心。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天生的演员,其实不用演,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事的,哪些又是我的想象,这二者交织共筑成就了我现在的生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切是虚空,又都是捕风。
    左宁的出现我是这么解释的:我说正巧在走廊里碰上你左家小公子,具体来干什么的,不知道。左宁在我的眼神下显得相当配合,说是来参加朋友生日聚会的,就在隔壁,后来真走了,他爹一点反应都没给。
    家丑不愿外扬,老爷子不给反应,是当我作局外人,在这一刻再好不过了,我忽觉神清气爽,想想将来也不会带左宁私奔,不如借着这个契机,劝他回家,尽尽孝心。老左是本分人,无奸不商中少有的本分人,我处在他的立场上想了想,感触很深。
    吃完饭,去停车场拿车,看见左宁一直没走,就等在边上,于是载他又出去吃了一顿。他好像无心于菜式,只是拿筷子撩拨,我便说:你回家吧。
    他没说话。
    我又说:你爸是个好人,说真的,起码比我敞亮,别伤他心。
    后来怎么样的,我忘了。脸上没有疼痛火辣之感,他应该是没有扇我。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一刻我很安心,一个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骗子,他就不该随便将心照明月,他的生活他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他收获的也只能是谎言。浮世之中,我已不期盼谁许我真心,我只愿自己能得其所,向生命交出一份尚可的答卷。
    我做出这个决定,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我知道自己有一天肯定会这么做,既然我从内心深处就已经决定独自远走。
    我突然觉得很饿,下了碗速冻水饺,兑了点醋,又浇了点辣油,吃得满头是汗,这时王二宝的短信来了:再给你两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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