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虽然我和外面那帮人不是一路的,但是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走狗别妄想能破坏我们内部团结!
    我怒了,心想他妈的一帮精神病,还有完没完了?正好看见床底下有根木棍,于是抽出来握在手里,恶狠狠地说:我管你是不是精神病,再跟我瞎比比,我他妈弄死你!
    那吴教授愣住了,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突然冲出门外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美帝线人拿刀砍人了!”
    接着就又是几个男护士冲了进来,他们夺下我手里的木棍,狠狠地敲在我的后脑勺上,于是我高举右手的仿佛董存瑞举炸药包的姿势便定格在了历史中。
    醒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我伸展四肢发现到处是墙,不由恐慌起来,乱拍乱叫:放我出去!
    然而叫了半天没人应,身侧倒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别喊了,关禁闭呢,不会让你出去的。”
    我大惊,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抬手在墙上摸了一阵,发现一个拇指粗的小洞,于是对着那洞问:“你在哪?”
    “我在你隔壁。”女人说。
    奇了怪了,这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的耳熟,我敲打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有点五雷轰顶:“韩元?!师妹,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拖太久了估计忘了好多人,我来提示一下,吴胜财:第十三章下半部分,刚子:第三十一章,韩元:老毕的小师妹,老相好
    52、最好的年代 ...
    这地方真是个乐园。我在熬过了第二天之后悲哀的意识到,很可能下半辈子就得留在这里发掘生命的意义了。我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抓紧一切机会走动,极度想找到一个同类,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刚子、吴胜财甚至韩元,全都不见了。一切的外在都像是个乌有之乡。
    虽然每个人都是愤怒的,他们痛骂一切,将这里视作牢笼,但是当护士们出现他们面前时却又立刻换上另一副面目,就像一个个带着面具的小丑,不快乐却心满意足地生活在这里。而当我顺势也表露出一丁点想逃离的想法时,他们竟齐心协力地痛骂我,情绪激动言辞恶毒。
    我被他们这种天然地自我挟持给感染了,有时甚至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就像一个被恶搞的社会,批判与顺从这两件事情不再是争锋相对的,它们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生活在批判中,却用批判来享受生活,甚至以批判精神来对抗一切试图剥夺他们这种牢笼生活的外来人,比如我。
    他们在批判中获得快乐,这是他们生活在这里最美好的源泉,甚至于是种享受。在他们看来,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从前的经历是场噩梦,一切的反抗与不满都是罪恶,新世界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我因为受到了感染,大脑也变得混乱起来,有时甚至觉得的确如他们所言,在这里至少衣食无忧,更一度有了疯狂的念头,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病的,然而能得此乐园,就应该安心做好一个病人。
    吴教授见我禁闭回来状态略有改观,抓紧一切时间对我思想教育,一日指着远处模糊的人影对我说:“你看看那人。”我顺他所指看过去,发现竟是刚子。这小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正被两个健壮的男护士按在地上教育,其中一个不断踢他下身。
    我欲起身搭救,说这是怎么了?教授将我按住,然后舀了一勺碗里的浆糊悠悠道:“听说他总是抱怨伙食不干净。”我吃了一惊,手中的勺子摔在碗里,汤汁溅了一脸,教授按住我手背,接着说:“你看,这些人明显是别有用心,想破坏这里的稳定和谐,造谣就有出路了?幼稚!要是没有院领导的指示,他能喝上汤?最多吃屎。”我看见汤勺里明晃晃的汤面上浮着只长满复眼的生物,淡定地被他送进嘴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教授喝完汤,满足地朝我咂咂嘴:“草,真难喝。”
    我说既然难喝为什么不去向领导反映?他不屑地一笑:“反映?别傻了。什么都别说,好歹还有汤喝,知足吧你。”他优雅地、像个上层阶级一样挑起胸前围着的手帕(其实是块抹布)擦擦嘴,然后指了指周围埋头苦喝的病友们,指点江山一般评价道:“他们不配有自由,这是最好的年代。”
    我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闭路电视,里面正反反复复播着同一档节目,那节目里毫无歌舞升平,全是顶级悲剧:战争,饥荒,犯罪,疾病。
    “看看外面有多乱。”教授扣了扣桌子、摇头,“这是最好的年代。”
    我突生疑惑,想起前两日他的科研项目,便问:“既然不想出去,你之前为什么要发射信号出去求救?”
    他眼中闪过一丝正常人的恐慌,但很短,只维持了不到半秒钟便立刻板起脸,一拳打在我肚子上:“你放屁!不要造谣!你个精神病!”说完立刻一群病友拥上,将我揍了个不认识爹娘。
    打了一阵子,几个男护士才悠闲地过来将他们拉开,其中一个俯下身体,像上帝一样微笑着看我说:提醒过你,不要惹他们。
    我深以为有理,刹那间竟不自觉地惭愧起来。
    吃完饭,整个病区的人被集中到了一个大病房,这房间正中有张床,四周围空空荡荡却密不透风,顶上有盏上世纪的日光灯忽闪忽明。状如太平间。女护士长趾高气昂地翘着腿坐在病床边上对我们训话:“下午院长要来,大家不要在领导发言时讲话,谁讲话,晚上的加餐就没有了,都记住没?”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喜悦立刻就在这数十疯子间悄悄散开,接着,完全自发地感激之情就浮现于他们脸上,紧绷的皮肤松弛开来,接着有人感动地失声痛哭,哭到背过气去被担架拖走。
    我问教授:“这人怎么了?”
    教授说:“傻逼。”
    这是我发现的另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并非一个整体,而是互相厌恶与鄙视,只有当我这种新来的叛逆者出现时,他们才会同心合力起来。
    吃完药,我向护士长要来病人手册研究了一阵,读到一条“病人可以在病情稳定时出院探望家属”时大为惊讶,似乎看见什么曙光在远处忽明忽暗,于是赶紧捧着去请教吴教授,他用惯常的盛气凌人的眼神扫视着我,说:“他写了,你就信啊?傻逼!”我说上面写了你应该享有的权利为什么不去争取呢?“争取?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教授的目光就变得犀利起来,“等一下,你这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化思想是哪里来的?”
    在这里,你根本不用去想什么是自由,你只需想晚上加餐吃什么。
    下午院长来视察,我们提前半小时列队进了会议室。在人群中我欣喜地发现了韩元,向她投去一个友好且热情的眼神,谁知她却狠狠地回了我一个白眼,这令我十分沮丧。
    院长是个秃子,身长不超过一米六八,肥头大耳,一双小眼睛深陷在面部肌肉里,正贼溜溜地来回扫描,就好像在那眼珠后头是一把子弹上了膛的散弹枪,随时能将我们击毙当场。
    整个会议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身边的吴教授甚至因为不敢呼吸而将脸憋得通红,大有即将窒息晕厥的趋势。我想拿胳膊捅醒他,却被一种天然的恶毒情绪包围,我心想,憋死你丫的才好呢,这样你晚上的加餐就是我的了。
    就这么耗了有十多分钟,死秃子酝酿好了情绪,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同志们……”
    “们”字这个音还没发完整,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瘦小却极具爆发力的身影,像刚离开弓弦的箭矢,动能十足地扑向了这个看似威严实的小个子男人。一秒钟内,她已经骑在了他的身上,并不断地挥舞着拳头,砸向他肥大的面庞。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医护人员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闻清脆的女声响彻会议大堂上方:“叫你丫说话!叫你丫说话!你害我们今晚没加餐了知道不?草你大爷的傻逼!”
    我哈哈大笑,心想韩元这女人是真疯了。
    足足有半分钟,人们才从123木头人的游戏中清醒过来,精壮的男护士蜂拥而上,立刻将她拖离了现场,自始至终,她的脸上都保持着极度真实的愤怒,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这愤怒里竟似乎夹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小孩独有的顽皮。
    韩元此举使我们丧失了加餐,病友们大多因此将她在言语中意淫了上万遍,教授一脸洞察万千的表情对我说:“加餐是假的,根本就是忽悠人的,这些疯子还信以为真,你看看他们下午那样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突然想起他下午那张猪肝脸,深以为然,说就是,不过那女的挺倒霉的,被关禁闭了。他撇撇嘴:“活该。”
    晚上我躺在床上,刚吃完药,头有点晕。看见教授关了灯跟他两个弟子在窗前忙活,窗外路灯投在他们身上,活脱脱印成了个剪影。我突生好奇心,从后面悄悄地凑上去,发现他们竟然正在研究一件女式内衣,表情神圣犹如拜神。
    教授一脸师长之尊说:“这是色情物,破坏稳定团结啊。”
    大弟子深以为然,一面兴奋地摸着,一面又嫌恶而冷淡地附和道:“阻碍进步!”
    二弟子舔着脸,捏着衣角浑身发抖,喃喃自语:“真是作孽啊……”
    我躺回床上,看那三幅剪影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心里万千感慨。想起有一年我们所做法律援助,帮一个村的农民打了场关于土地征用的集体诉讼,案子是状告镇政府的,袁城作为国内行政诉讼第一人,果然名得其实,一直打到二审改判,胜诉了。过了半年当地政府邀老袁回访,我也跟着去凑了次热闹。到了当地,镇政府安排我们去一户农家吃饭。农民一见老袁,感激涕零无法言表,又是煮糖鸡蛋,又是带我们参观他家新建的二层洋楼,吃完饭还非送我们一人一只老母鸡,一箱草鸡蛋。我当时感觉挺欣慰的,大概是做了好事得到回馈后的情感满足,唯独老袁始终一脸严肃,眉头紧皱。回去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当地政府安排好的戏码:那一家七口人全是临时演员,而非法占用的土地根本就没有归还给农民。村子里几个闹得最凶的被失了踪,剩下的基本都南下去工厂找活计了。
    教授和他的关门弟子依旧在灯下喃喃交耳,我的心思不知飞去了那个角落。夜渐渐深了下去,似乎再也不会亮起来。
    53、飞越疯人院 ...
    夜还未过半,教授和他的弟子还手捧内衣憧憬万千之时,警报突然大作,高频声波直冲耳膜。我在懵懵懂懂中看着斑驳的天花板,竟咧嘴笑了。
    半夜拉警报这种事情在记忆中只发生过两次:一为九二年夏天军训之时,一为八四年石城疯传地震,家家户户搭起防震棚之际。
    吴教授吓得不轻,手里捧着内衣不知该往哪藏,索性直接穿在了身上。他就像一座巨大的行为艺术雕像,僵直地戳在月光下,伴随着各房的欢呼浪潮,门外的落锁声四起。护士长手握扩音器,在窗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费劲地听了一会儿,始终觉得这是非人类语言,只好又向教授请教,他双眉紧锁,痛心疾首地摇头:“有人跑了。”
    “听得出是谁吗?”我追问他。
    “好像是刚子。”
    这话像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心脏,有那么几秒,它不动了。我突然想起肖申克救赎里面男主角越狱成功后浑身湿透对雨嘶吼的镜头。一个男人,在失去一切后得到了自由,没有哪一刻能比那一刻来得更加震撼,更加璀璨。
    我守着窗户站了一夜,看见窗外的白点四处乱窜,时而想想人生,时而想想过往。远处星空低垂,月光凛冽,照着群山遮幕,照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哀愁。逃脱的冲动和放弃的念头互相拉扯,我想我并非不渴望自由,只是对自由又有了新的感触:逃离这里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吗?而究竟什么又是自由?
    距离二日的期限又过去了三天,我脑子不清醒时会加入教授的科研小组,不急不缓好像天塌下来与我无关;清醒时会感到急躁,拼命想逃却无路可逃,急躁中便又不清醒起来。
    因为刚子的逃脱,我们的放风被取消了,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养青苔,或者组成十人小组互相扇耳光,谁声音大谁就能赶英超美提前实现共产主义。不过这活动我只有见习的份,还不够参与的格,护士们对我算是照顾,大概也怕我有朝一日还能出去。谁没事愿意招惹律师呢?
    到了第六天,我按照平常的日程表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刚参观完一场自我批评与互相批评的活动,紧接着无处可去,便百无聊赖地站在走廊边发呆,突然感觉天边有异象,不知名的外因挑逗着内在骚动起伏,隐隐有什么即将发生。我好事之心顿起,追着人潮的尾巴摸了过去。
    到了一楼大厅,场面已经有些失控,维持秩序的医护人员也不见了踪影,大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我费力地在夹缝里求生存,随时寻找机会前进,摸索了一阵渐渐找着些技巧,略加实践便灵巧如穿山甲,尖锐又似把钻头。但这一技之长还未得到最得意的展示,刹那间人浪竟在我面前被劈开,一个愤怒而危险的身影便突兀地跳进了视野里:危险如野兽般的男人,杀红了的双眼昭示着已经丧失理智的疯狂——他手中的尖刀正熠熠发亮。只不到三秒中的时间,便又一个护士躺倒在他脚下,涌出的鲜血渐渐积成水塘,他像发了狂一样,刀刃在身下一具躯体中来回抽插,鲜红的液体表面倒映出他同样鲜红的瞳孔。
    这样半死不活的尸体已有五具,呈一字型从门口排过来。四下里安静而肃杀,人们甚至来不及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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