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雨夜,他望着眼前的虚空,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些久违的情绪。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却意识到一种被别人看到的欣喜,以至于能让一些匿于黑暗的幽微情绪重见天日。
    一只温软的手从被衾下探过来,沉朝颜将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谢景熙摸到她手心那块几乎褪去痕迹的伤口,忆起国子监那夜的书室里,沉朝颜跟她说起的秘密。
    “怎么弄的?”
    他问了那夜同样的问题,听见沉朝颜告诉他,“我自己弄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窗外的雨,又像眼前沉寂的夜。
    “十五年前的事,大约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她缓缓地道:“我有个只比我小一刻钟的弟弟,五岁之前,他都与我同吃同住。”
    这样的故事太多,往往一开头就已经可以预见结局。
    于是谢景熙跳过去,问沉朝颜道:“他是怎么走的?”
    身侧的人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却又不全是因为我。”
    “我和他一般年纪,同时开蒙,父亲为我们请了最好的先生,颇为严苛……”
    小孩子心性不定,难免贪玩。
    沉朝颜因着长姐的身份,常被要求以身作则。再加上她读书习字颇有天赋,渐渐变越发能够于其中寻得乐趣。而沉瑄性子跳脱,又正是淘气的年纪,平日里最讨厌的事,莫过于抄书练字。
    先生严厉,教学时断无网开一面之说,故而每次沉瑄都会因为落下的课业被先生留堂。
    沉瑄是沉家这一辈的唯一男丁,从小便被父母寄予厚望。沉朝颜实在不愿看父母失望,某一次,在沉瑄的苦苦哀求之下,帮他完成了一份课业。
    她天生善用左手,因怕被视为不祥,开蒙后由先生教导改成了右手执笔。可沉朝颜左手的字,是沉傅亲自教的,饶是练习时间不久,也隐约可见行云流水、气贯长虹之势。
    巧合的是,沉朝颜代沉瑄写的那份字稿,无意间被先生所在翰林的同僚发现,大赞其天赋。一时间,翰林口口相传,朝中皆知沉府小公子天赋异禀,于书法之上是不可多得之奇才。
    彼时沉傅圣眷正浓,逢迎巴结之人找不到法子讨好沉傅,便想从沉瑄入手。
    于是趁着中秋诗会,众人背着沉傅,在曲江为沉瑄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赏鉴会。
    当沉傅得知此消息之时,沉夫人已将邀贴发出,赏鉴会势在必行。
    那一日,是沉傅亲自带着沉瑄前往,出门的时候,沉朝颜还在为爹爹只带弟弟游园而怄气。而那场赏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沉朝颜也是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听得了只字片语。
    据说沉瑄提笔久不能书,还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本是光耀门庭的一件事,如今成了丢人现眼。沉夫人咽不下这口气,狠狠责打了沉瑄,将他关在祠堂令其思过,而“帮凶”沉朝颜也被罚闭门,抄书忏悔。
    禁令解除的那天,姐弟俩跪在沉傅和沉夫人跟前,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欺上瞒下、包庇纵容。
    而那一天,也是沉朝颜最后一次见到沉瑄。
    不眠不休地搜索之后,他是被沉傅裹着白布抱回沉府的。
    听人说,弟弟的尸体是被人在曲江池里捞起来的,他死于投湖。
    长久以来,那天的画面都很破碎。沉朝颜记得自己站在丧幡飞舞的灵堂门口,看见金红的夕阳从背后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覆到那具同她一样、小小的尸体上。耳边是母亲悲痛欲绝的恸哭,父亲沉默地蹲下身,将她揽入怀中。
    再后来,母亲疯了。
    她成了大家口中,那个害死弟弟、逼疯母亲的凶手。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后悔过、自责过,负罪感铺天盖地的时候,她举刀刺向自己的左手。
    她也几乎快要信了他们的话。
    可是还好,当周围都在塌陷的时候,沉傅拉住了她。还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爱她、信任她,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沉朝颜撑起身体,捻起谢景熙的指尖,引他触摸自己掌心的那道疤。
    “这是我的过去,我把它留在这里,然后往前,人不能永远都活在过去。”
    周遭倏尔安静下来,深夜秋雨,谢景熙却觉心头翻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他记得自己虽早与沉朝颜订亲,但正儿八经的交集,还是在大理寺的公堂上。
    那一日,她带着几个亲卫,气势汹汹地进了大理寺,也就此横冲直撞地进了他的生命。
    谢景熙如今才惊觉,自己竟是羡慕那种张扬的。
    因为他知道那是需要很多的爱和安全感才能换得的东西。故而后来他对她的庇护和纵容,有多少来自于她出手相救的感激?又有多少是来自于那一日、那一眼的艳羡?
    他自己都不得而知。
    可如今跋山涉水之后,谢景熙才发现,原来她的那份张扬从来不是源自未曾受伤的稚子心性。而是涅槃之后,生命最原始、最野蛮的复原力。
    他忽然就更爱她了。
    摩挲着疤痕的手指往上,穿过微微张开的五指,与她十指紧扣。温热的呼吸迫近,尚未出口的音节都被吞吃入腹。
    谢景熙这时才明白张龄的那句“不该”,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沦陷了。
    所以人究竟要理智做什么呢?
    反正到了最后,总是会屈服于感情和欲望的。
    压抑许久的情感像冲入旷野的洪水,他不顾一切地吻她,摁着她的后脑,翻身将她压制。呼吸都被缠乱了,谢景熙吻得又深又急,唇齿交迭,有一种近乎暴虐的热烈。
    沉朝颜很快就喘不上气。
    黑暗中不能视物,却能听见声音。
    从谢景熙扣住她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呼吸和心跳都被无限地放大。
    她一只手被他摁在一侧,另一只手却攀上他的后腰,一路往上。手掌下是他翕动着的背脊,饶是隔着一层衣料,精壮的肌肉线条都难以忽略。
    他吻得急切,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口氧气。舌挤进来,不容分说地强势,不许退却地攻城略地。
    沉朝颜难以想象,从来都是如玉端方、光风霁月的人物,竟也有如此原形毕露的时候。小腹上有一个又热又硬的东西抵着她,随着不断加深的吻来回地轻蹭。
    难捱的激烈中生出一点得意,五指收紧,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突然的惊痛让谢景熙回神,唇齿猛合,他尝到她唇间的一抹血腥。
    “对不起……”
    他的声音暗哑,呼吸短促得像不断敲击窗棂的雨。
    飘忽的思绪收拢,两人终于想起现下身处何地。到底是别人的屋子、别人的床,再怎么失控,也总该顾及着一些。
    “睡吧。”谢景熙平复了呼吸,翻身背对着她。沉朝颜有心逗弄,缓缓从背后贴上来,对着他的耳朵呵气,“你转过去做什么?”
    “别闹。”谢景熙没理她,将那只意图作乱的柔荑拽进手里。
    “怕什么?”沉朝颜笑问:“端方雅正的谢寺卿,不会还没自己用过唔……”
    话没说完,谢景熙一个翻身,将沉朝颜再次制在了身下。他的呼吸急促而热,杂乱地与她纠缠,旖旎也染上几分危险的气息。
    而他却温柔地别起她耳边鬓发,低声笑到,“没有男人会怕这种事,也没有男人不知道如何自己用。”
    就算是他往日里再不苟言笑、难以接近,谢景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在无数个辗转难捱的夜里,想着她,做过了无数次。
    可是想归想,真到了这一刻,他脑中却全是昭平郡主自小娇贵,值得起一切最好的,万不能荒郊野岭、他人之榻上就委屈了她。
    谢景熙无奈,既不能委屈她,便也只能委屈自己了。
    他笑着捉过沉朝颜的手,在唇间啄了啄,温声道:“待使臣的事忙完,便将我们的婚事提上日程可好?”
    淅沥的雨声宛如小调,把夜都淋得缠绵。
    *
    次日,沉朝颜心满意足地睡到巳时才起。
    因着昨晚与谢景熙的共眠,两人正是甜蜜,故而举手投足之间便多了好些暧昧,看得那热心的农妇都艳羡不已。
    用过早食,两人换好衣衫准备上路。
    沉朝颜本想将自己的首饰留给农妇以示感谢,可谢景熙看了却说她的东西都是特供,寻常百姓若是倒卖,只会被官府认为偷盗,而自用的话更是僭越,倒平白给人招来祸端。
    沉朝颜思忖良久,最后将谢景熙手上的扳指给扒了下来。
    早被她欺压惯了,谢景熙此刻只剩无奈。
    不过思及昨夜在这小院里发生的事,谢景熙又觉莫说一个扳指,就是十个九个也是千值万值,于是也不反抗,乖乖在昭平郡主的淫威之下摘了手上的扳指。
    秋日天高,日头再一好,心情便跟着敞亮起来。
    沉朝颜辞别小院里的夫妻,伸长脖子张望了一圈,问谢景熙道:“他们何时来接我们?”
    “什么?”谢景熙侧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沉朝颜眨巴着一双大眼儿看他,疑惑道:“你昨夜不是向皇上递信了吗?他不派人来接我们?”
    眼前之人闻言,眼神飘忽的“哦”了一声,继而有些心虚地转开脸,道了句,“用不着。”
    言讫便兀自上了路。
    沉朝颜愣了愣,急忙忙地跟上了。
    然而一盏茶之后,沉朝颜看着不远处那块明晃晃的西大营门牌,总算是明白了谢景熙口中的那句“用不着”是什么意思。
    原来出了小院的竹林往右一拐,肉眼可见的大路尽头,就是李冕和霍起所在的西大营。
    沉朝颜恍然,当场就被气笑了。
    所以昨晚,他们就是在距离西大营步行不过两刻钟的地方,流落荒野、借宿农舍的?
    还有什么夫妻、什么洛阳、什么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
    这人的心眼分明已经都长成筛子了,还要长?
    长点良心还差不多!
    沉朝颜气得咬牙,偏生那人似早有准备,出了院子就脚步飞快,等沉朝颜提裙追上,两人已至西大营门口。
    军营之中本就肃穆,再加上昨晚才发生了爆炸的事,占她便宜这种事,沉朝颜自然不好再扭着谢景熙不放。
    两人由兵卫引着去了主帐。
    李冕和霍起此时都在,许是谢景熙昨夜就已写信报了平安,两人见沉朝颜无恙也没有多惊喜。
    李冕草草问了两句,便开始询问谢景熙对昨日一事的看法。
    昨夜除了蒙赫身亡之外,还有两名同行的将士也被波及。只能说幸好一切只是发生在演练,倘若真到了使臣登船的时候,那么伤亡人数和所造成的影响,李冕根本不敢细想。
    “黄掌柜找到了么?”谢景熙问。
    不说还好,一说李冕又像是被提及了什么伤心事,叹气道:“找到了,可也没用了。朕的人去的时候,人已经在客栈里自戕了。”
    意料之中的事,谢景熙倒也不觉多惋惜。
    李冕命人取来一封信件,递给谢景熙道:“这是黄掌柜留下的手书,上面罗列了左骁卫和那个什么知县经手的一些货物,也讲明了此次事件原委,就是被逼无奈之下的报复,还让朝廷不要牵扯他人。”
    谢景熙快速扫完手书,沉默着将其递给了沉朝颜。
    “那左骁卫的参军呢?”沉朝颜问。
    “也抓了。”李冕道:“他也是归案便招供了,只说是自己因赌博欠债,所以鬼迷了心窍才会贪墨朝廷的运费。”
    “他没提马的事?”谢景熙问。
    “提了啊。”李冕道:“就是年初军马的运费没结,这次又……”
    “不对,”谢景熙打断李冕,追问:“臣指的是,那参军没说运的是什么马?”
    “啊?”李冕错愕,一脸懵懂地道:“说了啊,就是让黄掌柜帮着运送的草原马啊。”
    一语毕,帐内之人都沉默了。
    沉朝颜和谢景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参军很明显已经知道事情的利害,反正贪墨运费和贪墨军饷都是罪,前者还比后者轻,故而他这是准备缄口不言、模糊此事了。
    可坏就坏在他们手上没有证据,黄掌柜的手书也只记录了货物的数量和运费金额,这些细节的东西,还真只是那帮人空口白牙一张嘴了。
    “那送来的这批烟火查过了吗?”沉朝颜问。
    李冕道:“查了,全部开箱查的,但只有蒙将军要用的紫色礼花弹被调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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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大黄: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
    颜颜:你需要长的是良心,谢谢(微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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